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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卫媪!&rdo;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满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泄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喘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弄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ldo;嗨!&rdo;他大声催促,&ldo;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rdo;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挺起腰来,先回头答应一声:&ldo;是!&rdo;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ldo;主人在这里还好么?&rdo;
&ldo;嗯。&rdo;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ldo;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rdo;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ldo;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rdo;
&ldo;就她一个人在家么?&rdo;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ldo;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rdo;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ldo;邻居们怎么说?&rdo;
&ldo;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rdo;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阳刚之气,流布全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于是,他坦然而略带矜持地笑着,&ldo;卫媪,你回去告诉缇萦,&rdo;他说,&ldo;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女儿,从未做过叫她们为我而惭愧的事,尽管昂起头来做人。至于我自己,安危祸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问心无愧。我在想,我的脾气也许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决无害人的心思,并且总算也救过许多人。何况家有孝子、义仆,这都是可以叫我觉得骄傲的地方。只要这样想一想,这场飞来横祸,究竟会得怎样一个结果,就不必去关心了。生死一时,名誉是千秋万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个方正孝义的名声,祸福都非所计!刀兵疫疠,一死上千论万,一个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么?&rdo;
他的话在卫媪听来,仍是迂腐得无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谈的气势,倒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卫媪也是刚强好胜的脾气,起先忆往伤今,一时的感触已经过去,他此刻听了淳于意的话,越发生出勇气。事到如今,着急忧伤都无用处,且料理眼前,把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早早回去,看缇萦归来不曾?有何消息带来?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提脚跨进门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铺在地,展开寝具,铺好衾褥。然后打开竹筐,把日常应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给淳于意。看看诸事妥帖,才又退出门外,屈膝坐下,有些话要谈。
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就这沉吟的时候,淳于意先开口问了:&ldo;你可知道我这里问案的情形?&rdo;
&ldo;已经知道了。&rdo;卫媪答道:&ldo;是内史派了虞苍头来告诉我的。明天一早,我请人到各家去报信,让她们来了再说。&rdo;
这&ldo;各家&rdo;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个女儿家。他此刻想,来了不过见一面,哭一场,徒然惹人心烦,所以改了主意:&ldo;不必通知她们了。倒是得赶快请人到临淄去一趟,等宋邑来了,你就带了缇萦跟他去。&rdo;
&ldo;这我会安排,不过‐‐&rdo;卫媪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来。
&ldo;&lso;不过&rso;什么?可是缇萦不肯到临淄去?&rdo;
&ldo;现在还谈不到去不去临淄的话。阿萦想送你到长安。&rdo;
&ldo;胡闹了!&rdo;淳于意大不以为然,&ldo;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娃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说要送我到长安?荒唐!&rdo;
&ldo;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rdo;
&ldo;你?&rdo;淳于意想了又想,还是不住摇头。&ldo;你也不行!&rdo;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而且你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缇萦怎么办?&ldo;
想想这倒是实话,关山迢遥,行路艰难,一个衰迈老妇,一个仃仃弱质,没有个壮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么到得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但如说让淳于意一个人被押解了去,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何况缇萦已经异常执拗地表示过了,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道上!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时不得善策,只好暂且不谈。又想问问案情,碍着狱吏的眈眈注视,不便提起。再一想,杨宽不过是奉命捕人,不管审讯。将来如何,有罪无罪,不见得会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问了也是白问。
因此,这靠了内史的大面子,难得的一次面会,竟把极珍贵的时间,虚掷在沉默中了。
卫媪是个爽快而讲实在的人,既然无话可说,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狱吏讨厌。于是伏身拜了一拜说:&ldo;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两日以内,再看机缘。&rdo;
这是说,一两日以内,她还要设法再来一次,淳于意理会得这层意思,点点头答道:&ldo;你就回去吧。告诉缇萦,不要着急。&rdo;
卫媪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四目相视,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么话到了喉头,却又突然忘记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还是不作声,便掉身过来,迎面看到艾全和吴义,于是行礼道谢,顺便又说了几句重重拜托的话。
刚站起身,听得淳于意突如其来地喊了:&ldo;卫媪!&rdo;
&ldo;主人还有话说?&rdo;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动着,眼皮闪眨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口:&ldo;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不放心缇萦!&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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