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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钱谦益陛见北京城洪承畴视察徽州府(第5页)

洪承畴“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门一带。他发现,这徽州府城格局倒并不算小,起码照例比一般县城要大,城墙也高峻一些。由于徽州地区山岭众多,田少地瘦,很久以来,人们习惯出外谋生,从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贾。因此,据说这徽州城中殷实之家很是不少。从城外的情形看,本来应该也有许多房子,却由于打仗的缘故,硬是给尽数拆平了。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个精光,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一片。那些被驱赶出来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无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加上又已经是十月初冬,到了夜里,那寒冷和饥饿必定变得更加难熬。如今,从不断传来的声声哭喊,不难猜想已经开始有病弱妇孺不支昏厥,甚至当场倒毙。以洪承畴的老于行伍,自然知道,从休整将士、确保安全的军事需要来考虑,军队进驻城内,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至于把老百姓赶往城外,以便给军队腾出地方,这在战争中也很常见。事实上,去年多尔衮进入北京和今年多铎进入南京,都曾经这样做。更何况眼下这些,还是曾经反叛作乱的“刁民”!因此张天禄如此处置,应当说无可厚非。只不过……

“哦,列位劳苦了!”发现自己这么沉吟着,马前的那群将军大约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着抬起头,或者悄悄转动身子,洪承畴于是收敛心神,做了一个手势,“请都免礼,且进帐里去说话。”

“启——启禀大人,卑职得知大人驾临,已命人将徽州府衙收拾停当。敢请大人屈尊暂驻。”身躯高大、长着一张胖圆脸和两道扫帚眉的张天禄连忙说。

洪承畴本来已经催动坐马,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把缰绳勒住,摇一摇头:“本督眼下不进城。如城外未及立帐,就先上将军的帐里去便了!”

“这……”

“嗯,莫非将军的大帐,也已搬入城中了么?”

“啊!不曾。将士强半尚驻于城外,卑职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张天禄连忙回答。

洪承畴点点头:“唔,如此就好!那么,就烦将军为本官引路——去吧!”

张天禄似乎还想有所申说,但看见上司态度十分坚决,终于交拱着双手,应了一声“领命”,便转身疾步向战马走去。

恩威并用

军队临时驻扎在离城门东面不远的小冈阜上。来自总督行辕的客人们由排成一字严阵的全副武装甲士保护着,绕过乱哄哄地挤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笼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阵,随后又从一座一座的帐篷当中通过,最后鱼贯进入了中军大帐。

这看来确实就是张天禄日常起居的大帐,而且张天禄本人也的确没有搬进城里去住。因为帐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约没有料到上司会突然驾临,还显得有点凌乱。几个亲兵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归拢收拾。这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张天禄感到颇为狼狈。他顺手抓起拦在脚下的一只酒坛,朝一名亲兵怀里一塞,挥手让他们赶快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洪承畴请上当中的虎皮交椅;接着,又回过头,把其他随行的官员挨个儿引到主座的两旁。在这当儿,他手下的将校们也开始按照惯例,在大帐前排起班来。只是,也许由于缺乏统一指挥的缘故,本该是训练有素的这些将领竟然显得有点乱,有些人还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经旁人纠正才调整过来。这么磨蹭了一会儿,总算各就各位。于是,他们由张天禄领着,一齐躬身低头,朝上行起参见之礼。

洪承畴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从抵达徽州城下这小半天里,他已经发现,由于战役刚刚结束,更由于打了胜仗,将士们还处于兴奋、放纵,甚至有点骄矜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有必要给予适当的警醒和约束,特别是对于这批拥有指挥权的将领。否则一旦上行下效起来,种种军纪松弛和不遵号令的糟糕情形都会发生。这是洪承畴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现在,他决定首先凭借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礼仪制度,使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识到上司权威的凛不可犯。于是,他开始变得正襟危坐,神态威严,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部下们的报名行礼,即使碰上对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作丝毫客气的表示。要是有人语音含混,听不清楚,他会皱起眉,示意重报一遍。而在这当间,他还把炯炯的目光不断投向每一个有松懈嫌疑的将领。这么一来,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帐内外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凝重起来。感到惶恐不安的将官们陆续收敛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经意,一个个低头屏息,不敢喧哗。到后来,大帐前只剩下脚步的移动声、甲胄的碰擦声,以及挨个参谒的唱名声。待到最后一位将官参见完毕,躬身退回班里,全场竟变得一片肃静,只听见由军士们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风中毕剥作响……

也就是到了这时,洪承畴才点一点头,紧绷的脸孔稍稍露出些许笑容,然后捋着垂到胸前的胡子,清一清喉咙,开口说:

“列位,此番会剿徽寇,上赖我大清皇上洪福齐天,下因诸路兵将奋勇用命,尤其是前军提督张天禄指挥得力,调度有方——嗯,还有黄澍自告奋勇,深入虎穴,以为内应,因此进军顺利,徽州一鼓而破,贼首金声等亦尽数就擒。此实乃我师继平定嘉定、江阴之后又一大捷!可喜可贺!本督必定尽速修本,上呈朝廷,为列位申劳请功!在此,请先受本督一礼!”

说完,他果真站起来,拱手如仪,向大家深深行下礼去。

面对上司的凛凛威仪,正重新觉悟到自身渺小的将官们听见那一番嘉奖和许愿的话,本来已经深为感动,忽然又受到如此郑重的一礼,意外之余,更是不胜惶恐,于是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下,热血沸腾地齐声说:

“谢中堂大人!职等愿效死力!”

“嗯,请起,请起!”洪承畴连连做着手势。等将官们重新站好之后,他就微笑着环顾了一下,随即放松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开始以一种亲切而不失认真的态度,询问起进兵破敌的情形。由于其中的详情已经由送去的塘报和特使黄澍专门介绍过,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够明白的地方提了几个问题。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到擒获的那几个义军首领——金声、江天一和吴应箕身上。得知这几个人颇为死硬顽固,至今仍旧没有愿意归降的表示,他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追问,却把眼睛转向脚边那盆熊熊燃烧着的通红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属们因为长久的等候开始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望着大家,缓缓地说:

“适才列位矢言愿效死力,令本督甚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踌躇,欲与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愿一听么?”

这显然又是使将官们感到意外的一问。大帐内出现了片时的寂静,随即响起轰然的回答:“卑职愿唯大人钧旨是听!”

“唔,如此甚好。”洪承畴捋一捋胡子,随即坐正身子,“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适才本督在城外,看见许多百姓拖儿带女,拥塞其间,情形惨苦。问知是我兵要入城驻扎,因城中狭小,安顿不下,故此只得将彼驱出。本督思量: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余,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何况眼下天寒地冻,骤然将之驱至荒郊,无处栖身,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我兵乃仁义之师,本为吊民伐罪而来,正应爱民如父子兄弟,方见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举,放他还居旧处?倘能如此,这一方民众必定感我恩德,倾心归顺。异日我兵即使离去,此地亦永无复叛之忧——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洪承畴说这一番话时的口气是委婉的,而且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在野地里扎营,同样是一件苦事。何况他们经过连续半月的行军、作战,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应当休整几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应当安排得好一点。现在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失望和不满。即使是将领们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说服部下的士卒,更别说将领们也未必想得通了。不过,洪承畴认定:为了争取民心,消解敌意,确保徽州不再成为叛乱之源,这样处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虽然明知道事情有点难为将士们,但他仍旧决定提出来。

将领们起初大概以为总督大人要同他们商量行兵打仗的事情,所以答应得颇为痛快。待到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现出错愕与不解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吱声。大帐前出现难堪的寂静。

“嗯,怎么样?”洪承畴催问说。作为一军之主,他从不轻易提出自己的主张。但一旦提了出来,他也不会轻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职等自当遵从!”张天禄终于首先表示服从。他本是明朝总兵官,降清前曾隶属于史可法麾下。对于洪承畴治军严格显然早有所闻,因此不敢提出异议。

洪承畴点点头。身为这一次作战的前线总指挥,张天禄的态度自然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对将领们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他准备大大嘉许一番,然后就此把事情决定下来。谁知,就在这时,一名将官忽然越过同伴,大步走出来,拱手当胸,操着关外口音朗声说:

“中堂大人,末将想不明白:这徽州城里的,都是些山贼刁民,竟敢聚众作乱,抗犯我兵威,伤折我士卒,实属罪大恶极!不把他们尽数屠灭,已是十分便宜了他。为何还让他住在城中,却要我三军将士在城外受苦受冻?哪有这等道理!”

洪承畴皱一皱眉。凭借火把的光亮,他认得这个出言莽撞的将领是满军参统巴铎。此人原本隶属统领叶臣的镶红旗部,这一次进攻徽州之役,考虑到张天禄部的军力不足,才临时抽调他来援助作战。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头反对停止“清城”,这多少使洪承畴有点难堪。的确,如果换了是一名汉军将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讲什么道理,就将之严词斥退。如果对方还敢强项,还可以将他军法论处。但是,冲着巴铎是个满人,而且是叶臣的部下,洪承畴在做出反应之前,就确实不能不多一层掂量。何况,还应当估计到,虽然出头的是巴铎,但将领们当中,与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为数不少,过于简单强横地硬压下去,也会使军心不服。对于掌兵者来说,这同样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当最初那一下子恼火过去之后,洪承畴反而觉得不妨利用巴铎这个由头,把必须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说得更透一点。只不过,以总督之尊,去同一个参将论辩,却多少有失身份……

“哎,将军所言不差,”正当洪承畴沉吟不语之际,忽然有人从旁接口说,“此间民众前时曾抗犯我师。但念他多是无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胁从贼。原非怙恶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子。我师正应宽大为怀,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让他们惭愧知耻,从此实心拥戴。如此,我兵虽忍一时之寒冻,却可永远免却征剿血战之劳,少失而大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出来说话的这个幕僚,就是黄澍。此人的确绝顶机灵。曾几何时,在前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口口声声把这里的民众称为“刁顽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经准确地领会了上司的心思,并且在洪承畴感到踌躇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挺身而出,为停止清城辩护。洪承畴虽然出于持重,没有立即表示赞许,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操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竟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

“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

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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