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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钱谦益陛见北京城洪承畴视察徽州府(第2页)

“那么今后,兄是打算长居此地了?”钱谦益终于又问。由于发现来到北京的短短半个月里,王铎凭着一手书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摄政王多尔衮在内的许多新朝显贵,一时间,倒使他说不上究竟应该羡慕,还是应该反感。

“咦,难道兄还打算回去不成?”王铎惊讶地反问,“江南眼下乱哄哄,还不定闹到什么地步。要是被搅和进去,弄不好,连命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国之大,眼下要想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除了这儿,只怕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看见钱谦益不作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兄莫非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既然来了,还会再放我们回去么?”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凛,不由得噎住了。无疑,刚才自己也想到,应该暂时搬到北京来,只是由于估计柳如是不会同意,才不得已又丢下了。可是,如今经老朋友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又发了呆。因为从历代处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啊,虽说为了迁就她,我倒愿意乌纱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给困在这儿,脱不了身,她又不肯来,那可怎么办?莫非从此就这么天各一方,不能相见?而且,北京凭着清廷有重兵拱卫,我在这里,倒还罢了,可是他们在江南,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孙爱年纪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亲友在生死相搏、自顾不暇之际,也难以指望。那么,到头来就很可能……”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顿时抽紧了,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他在南京的那个家,在常熟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无数藏书,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柳如是、钱孙爱以及其他家人,纷纷哭爹喊娘仓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盗贼追杀、掠夺、蹂躏……这种悬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至钱谦益失魂落魄地站着,止不住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发抖。“唉,事到如今,该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焦虑已极地仰起脸,望着屋梁,在心里反复地、大声地自问,但是越问,越觉得绝望和茫然。终于,他双腿一软,也顾不得椅子上正堆满主人的书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情怀各异

对于柳如是以及家人们的强烈挂念和担心,使钱谦益的心绪,在这一刻里变得异乎寻常的混乱和沮丧。在离他下榻的房子不远的宣武门外大街上,正骑着马并辔而行的两位官员——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和兵科给事中许作梅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龚、许二人是特意来访钱谦益的。说起来,他们都是钱谦益的旧交,其中龚鼎孳的交情还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们应该来得更早一点才是。不过在此之前,由于考虑到钱谦益是那样一种身份,加上他们对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会招致“勾结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贸然来访。这两天,看见来自江南的这几位降官已经随班朝见过皇帝,尽管尚未授职,但以往那一笔旧账算是正式勾销。于是龚、许二人也就放了心,决定前来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谓“小春”时节。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看不到一丝半缕的云翳。依然充沛却并不猛烈的阳光宜人地普照着。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断地从北方飞来,经过绿叶渐稀的树顶,又加劲地向南方飞去。习习的小西风一阵一阵地吹送着,平添了几许萧瑟,几许轻寒。确实,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满街上那被剃得锃光瓦亮的头皮、那粗细不一的辫子、那带檐边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凉帽,以及帽顶上那五颜六色的翎毛,那么,这古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旧像老样子那样寒来暑往,宁静安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人的心情也没有丝毫改变。事实上,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尽管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已经默默地屈从于征服者的强横意志,但是,面对迥异于往昔的街景,龚鼎孳和许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点灰溜溜的,颇不是滋味。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四个多月前,当阉党余孽孙之獬率先剃发改装那阵子,他们出于反感和嫉恨,曾经联起手来,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个背祖欺宗的谄佞之徒。没有料到,紧接着清廷就颁下了剃发严令,使他们碰了一鼻子灰不算,还在极狼狈的情况下,被迫剃掉了头发,又改换了衣冠;相反,孙之獬则由于抢得了先机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不久前,竟从礼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领兵部尚书衔的江西招抚。两相比较,使他们心中那一口恶气,确实很难吞得下!无疑,作为明察大势、通晓时务的聪明人,他们如今都死心塌地归顺了大清朝,但暗地里始终认为,凭借武力杀伐入主中原的这帮新主子毕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诗书礼乐、仁义道德为何物,要长久统治中国,无论是能力还是经验,说实在话,都还不太够格。既然如此,就应当虚心向汉官们求教,尊重汉官,依靠汉官。像这样强行剃发改装,且不说是否违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数归顺的汉官而言,也难以心悦诚服,可以说是极其愚蠢无知之举!但是,在胳臂扭不过大腿的情况下,他们唯有暂时忍气吞声,偃旗息鼓;至于说到内心,一直是颇不服气的。最近,他们从南方送来的塘报中得知:江南的形势发生了剧变,出现了义军蜂起,反旗林立,清军的南进全面受阻的严重局面。其直接的导因,正是由于清廷悍然下令剃发改服之故。慑于决策者的威势,他们不敢公开指责什么,但暗中不免幸灾乐祸,甚至自鸣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导你们、劝说你们,偏不听!偏要宠信那个狗贼猢狲!如今果然做弄出来了,看你如何收拾去!”私下里议论之余,他们不止一次“嘿嘿”地发出冷笑。当然,为着使这种恶意的畅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断有新的消息来补充,二还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怜者来分享。如今几位江南的降官——特别是钱谦益这样的“圈子朋友”的到来,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机会。而这,便是他们今天兴冲冲地登门造访的原因。

现在,龚、许二人已经来到钱谦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马。虽然赶在头里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给门公,送了进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门外等候的当儿,许作梅走近龚鼎孳,低声说:“闻得住在这里的并不止钱牧斋一个,还有王觉斯,待会儿是否都得见一见?”

龚鼎孳“嗯”了一声,沉吟说:“这倒是个难题——王觉斯本是相熟的,不见似乎说不过去。只是此公是个糯米团子,顶不了什么用,有些事也不便让他与闻。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万一碰上了,你就设法把他引开。那个事,由我单独同钱牧斋说便了!”

“还有,待会儿见了面,只怕他会问及朝廷召他们这一帮子来京将作何处置一类的事,我们谈还是不谈?”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还不大清楚,可不能乱捅娄子!他若问到,我们就先避开,看看那个事谈得如何再说。”

“可是——”许作梅还想说什么,但是被龚鼎孳摆一摆手,止住了。

龚鼎孳止住同伴,是因为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剃发留辫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并且认出那就是钱谦益。

“哎呀,牧老!久违了!”龚鼎孳大声招呼着,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久违,久违——不知二位光降,请恕失迎之罪!”钱谦益拱着手,显得有点迟缓地回答。

“哎,岂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经多日,只因俗务缠身,以致拜望来迟,还祈宽宥才是!”龚鼎孳兴冲冲地客套着,同时继续打量主人。他发现,与三年前相比,钱谦益分明老了一点,也瘦了一点,眉毛和胡子白了许多不必说,最显眼的是脸上那股子神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时的从容和自信,变得举止拘谨,表情呆滞,一双眼睛也闪烁着疑惧的光芒……

“这位——牧老可还记得?”由于顾及许作梅在场,龚鼎孳暂且把目光从主人身上收回来,回头介绍说。

“哦,这位、这位……”

“晚生许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诲……”

“哦,哦,原来是许兄!记得,记得!”

这么表示了对客人仍然颇有印象之后,钱谦益却没有进一步说明他“记得”什么,只侧转身子,做出相让的手势:“请——”

“哎呀,牧老,江南一别,虽则不过二载,唯是陵谷沧桑,回首真如隔世。今日复得于此处相见,也可谓万千之幸了!”跟着主人往里走的龚鼎孳,一边打量着老朋友变得生疏而且显得满怀心事的侧影,一边感慨系之地说。

“是的。”

“牧老的贵体想来还好?适才晚生乍见之下,觉得比之前时,着实清减了些。想必是这两年劳碌过甚所致?”

“这个……”

发现对方口气迟疑,龚鼎孳顿时醒悟过来,马上把手一摆:“罢,罢!其实不必说也能想象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则慰解对方,一则自慰的口吻说:“既然来到此地,从今以后,好歹算是有个安稳的归宿了!”

“嗯。”

这么对答着,三个人已经进了大门,穿过前院,进了垂花门,朝东边的厢房走去。

这所东厢房,大约是临时用来接待客人的。龚鼎孳临进屋之前,特意环顾了一下,发现钱谦益下榻的这幢房子虽然带有暂时安置性质,而且是与王铎共同居住,但前后两院,正房、厢房、耳房、倒座一应俱全。尤其值得羡慕的是,这宅子保养得颇好,可以说还相当新净光鲜。“嗯,要是我也能弄到这样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进了屋,彼此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之后,他便一边接过仆人奉上来的一盏茶,一边说:“牧老,这华居虽则略小了些,不过,就眼下而论,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对您老甚为优厚了!”

“牧老或许不知——”大约看见钱谦益现出疑惑的神色,许作梅从旁解释说,“自从内城划归旗民居住之后,弟等如今都挤在外城,与市井之徒杂处而居,湫隘至极。譬如龚兄,他的华居只怕还没有牧老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处破房子就别说了!”龚鼎孳不胜厌恨地把手一摆,“那算什么房子,不过是个螺蛳壳!连转个身都得提防磕着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来访,心中就发怵!”

“要是兄也这等说,弟那住处就更见不得人了!”许作梅懊恼地皱起粗短的眉。停了停,也许因为龚鼎孳没有作声,他接着又说,“可是,偏生有人却住得比谁都风光排场,不见冯琢庵!”

“冯琢庵——哼,等着吧,有他好瞧的!”这样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后,龚鼎孳本来还意犹未尽,但是发现钱谦益低着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他也就临时把冒出嘴边的一句话咽了下去,哈哈一笑,说:

“牧老,数年不见,一见就自顾着发牢骚,真是失敬至极!幸亏叨属知交,谅不为怪罢?”

他这么说了,谁知钱谦益却尽自低着光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龚鼎孳莫名其妙,向许作梅投去疑惑的目光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冯琢庵——他也要来么?”

龚、许二人听了,愈加面面相觑。不过,当龚鼎孳赔着耐心向主人解释清楚,刚才他们只是提到姓冯的房子好,并不是说他也要来访之后,钱谦益总算变得专注起来,交谈也重新开始。只是由于已经两三年没见,而这两三年中整个时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加上对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阵子,谈话只是停留在温寒起居一类的例行问答上。然后才渐渐谈到别后的一些情形,像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尽殉国,清兵入关助“剿”以及后来的“天命所归”,自然也谈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马士英、阮大铖的乱政,左良玉的兴兵,清军的南下平“乱”,以及钱谦益等人的这一次入京陛见……在这当间,虽然一直是龚、许二人说得多,钱谦益说得少,而且显得被动和迟钝,但是最初那一阵子的生疏和隔阂总算消除了许多。这样谈了一阵,龚鼎孳才把话头一转,瞅着主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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