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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就是以鲁王为首的浙东抗清政权所在地,而且离此不远。冒襄确实想过只有逃到那里,才能获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设法渡过水深浪阔的钱塘江口,这一点,眼下还办不到。现在听父亲的口气中带着质问,倒使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依我看,哪儿也别去了!赶快设法回家最要紧,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说:“如皋不是已经陷于敌手了么?怎么回去得了?除非剃了头去当顺民!”可是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的、焦躁的脸上时,又临时顿住了。
冒起宗却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他断然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做顺民就做顺民!先保住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说!再这么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鞑子杀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吓死!”
“……”
“不错,”冒起宗稍稍放缓了声调,“今日直到这会儿,总算还没遇到什么大的凶险。可是还有明日、后日!就算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江南这场大乱,如今才是刚刚开头,只怕往后还不知要拖上多久。这么没完没了地逃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
停了停,看见冒襄低着头,始终不作声,他突然愤怒起来,使劲一跺脚:“好,好,你就瞧着办吧!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们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亲、你才出世的小弟,还有你的妻妾儿女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他们就不管了!你、你就瞧着办吧!”这么说完之后,他就猛地转过身,抛开儿子,迅速地回到马夫人身边去。
听着父亲负气而去的脚步声,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来。不错,他没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并不等于他不知道这种逃难的艰辛和危险。事实上,还在昨天晚上,他就产生过留下来不走的念头,并且同张维赤讨论过这么做的可能性。他最终又否定了这种思路,是由于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但父亲此刻的主张,头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种在以往看来似乎是不可设想的选择。“啊,莫非到头来,我当真要走上这一步么?”他迷惘地、心中发怵地想,“要是我当真这样做,当真剃了头发去做鞑子的顺民,社友们会怎么想,怎么说?我又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还有,要是到头来,四方蜂起的义军把鞑子又打了出去,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么办?唉,不,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败亡到这一步,实在是黑暗腐败到了极点的缘故,要卷土重来,又谈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这么东躲西逃,恐怕等不到义军到来那一天,就会先遇上鞑子兵,那就只有引颈受戮!但正如父亲所说的,我们死了容易,丢下母亲和妻子孩儿们怎么办?固然,为了殉国尽节,也可以全家一齐都死;或者听天由命,丢下他们不管。这在自古以来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错,国破家亡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即使能够活下去,也已经人不像人,禽兽不像禽兽,又有什么生趣?不如干脆全家把眼睛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来,甚至觉得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为一种最简单便捷的解脱。然而,也只是一会儿,他又再度犹豫起来:“但是,只怕父亲和母亲却未必肯这么做,那么,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不成?”……就这样,冒襄被各种选择和掂量牵扯着、缠绕着,越想心中越乱,到后来,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眼前却一片茫然,以至周围分明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开始乱叫乱跑,他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惨遭屠掠
“不好了,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快跑,快跑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传进耳朵。
冒襄心头忐忑了一下:“什么?鞑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只见刚才还随意地散坐着的家人们,这会儿像一群受到突然袭击的鸡犬似的,正在哇哇地惊叫着,满山坡地狂奔乱窜。阳光下,几支利箭正闪着光,唰唰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接着,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冒襄怀着极大的恐惧看见:只一眨眼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紧张起来,转身向父母和妻儿们奔去,同时大声叫喊——
“不要慌!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
但是,没有作用。被死亡和鲜血吓破了胆的人们,仍旧发疯似的没命逃窜。这么一来,他们也就照例成了追赶和杀戮的对象。只见一群装束怪异的清军骑兵,也就七八个人,立即分散开来,像打猎似的,不慌不忙围裹上去,远者箭射,近者刀砍。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索。马蹄到处,只听见传来一阵阵垂死的惨叫,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看见这种情形,后面的人吓得“哄”的一声,又转头跑回来,并且显然已经失去再逃的勇气。发现主人一家子还聚在竹树丛下,他们就连滚带爬地纷纷向这边靠拢。很快地,竹丛周围就密密麻麻挤了个满。
在极度混乱的这片刻当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极其混乱。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以致事先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一下子彻底陷入了绝境。“是的,看来命中注定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即使依了父亲方才所说的,剃了头发做顺民,只怕也来不及了!也许,这样了结倒更好!”他绝望地、浑身发抖地在心中说;同时,忽然想起了张维赤,“只是,老张本来是用不着陪我们一道遭此劫难的,然而他自己找来了,实在是……”这么想着,他就感到异常不安,不由得转动着眼睛去寻找,却没有找到,也不知这位古道热肠的朋友躲到了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于刚才那一阵混乱之中。“哎,他对这一带的地势熟悉,但愿神明保佑,他能够逃得脱!”这么默默祝祷着,冒襄就听见错杂而猛烈的马蹄声有如一阵狂风骤雨,从远处直卷过来。
这自然就是刚才那一伙清兵。只见他们像面对羊群的恶狼,傲慢而快意地驰骤着,待到接近时,忽然一扬手,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直掷过来,“啪哒、啪哒”地跌落在人群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顿时抽搐似的猛然揪紧了,浑身汗毛却直竖起来——原来那几个血淋淋的东西竟然是刚刚砍下来的人头!
“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不等由那几颗人头所引起的骚动和惊恐平息下来,一声尖锐的喝问劈头响起。出乎意料,那话语居然明明白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见势头凶险,已经招呼大家全体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喝问,他不由得一怔,循声望去,发现围拢过来的七八名清兵,一个个全都面孔黧黑,神气凶横,头上清一色的圆锥形凉帽,身穿白色号衣,腰挂弓箭,手中提着还在滴血的钢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唯独问话这个人,虽然也一样剃光了半爿脑壳,背后拖着发辫,但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一件阔袖圆领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净的脸孔上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细腻肌理。“嗯,这么说,他是本地人,做了顺民,又反过来替鞑子引路的。”冒襄暗想,同时想起了小半天前有过的那种念头,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聋了么?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快讲!”那人再度发出喝问。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这儿是、是逃难。”由于意识到那几个清兵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冒襄连忙收敛心神,用膝盖向前挪动了两步,拱着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么还不剃发,还要出逃?分明意在规避!昨日不是告示过你们么?我大清朝仁德广被,四方之民无须惊扰。只要贴出黄纸,守在家里,大兵过处,秋毫无犯!为何不遵号令,偏要出逃?”
“这……小、小民实不知情。”
那人回过头去,向身旁那个身高体壮、军官模样的清兵连比画带说地叽里咕噜了几句,像是翻译,然后又回头问:
“哼,适才你们见了大兵,不即时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窜,是否心怀鬼胎,恐怕败露行藏?快讲!”
“启禀大、大人……我们绝非心怀鬼胎,实因小民无知,畏惧兵威,所以……”
一直到这会儿,那个人说话时都是板着脸孔,声色俱厉,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摆一摆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说下去。然后,他就跳下马来。
“唔,尔等至今仍不剃发,按大清律令,便当一律就地正法!”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来,忽然压低了声音,急速地说:“但本官知尔等实乃良民百姓,必须听我吩咐,不得违抗,才可保得尔等性命。可听明白了?”
说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径自走向已经集中地堆放着的行李箱笼跟前,用马鞭在上面敲打着,说:
“这些东西,统统抬出来,打开!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夹带兵器没有!”
本来,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结局,忽然听见对方表示可以保他们一家性命,反而愕住了。他无暇思索,连忙回头吩咐家人:“快,还待着做什么?抬出去!快抬出去!”
仆人们起初还呆若木鸡,直到冒襄再次发出命令,才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畏畏缩缩地爬起来,把箱笼一个一个地抬到前面去。
那几个清兵显然正等着这一刻。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刀插回鞘里,跳下马来,走近那些打开了的箱笼,却不耐烦细细搜检,只是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提起来,使劲一翻,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开始手脚并用,把那些他们认为不值钱的衣裳、字画、古董之类,连摔带踢地抛到一边去,专挑金银首饰,成把成把地往怀里塞,往兜里装。冒襄一家本是如皋县的首富,平日积蓄自然不少。但经过接连不断的逃难,损失十分惨重。眼前这些可以说就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后的生计可以说就将变得全无着落。但是,在这种情势下,又有谁敢出面阻止?就连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担心着东西太少,不能满足对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节。后来眼看着那几个清兵兴高采烈,气氛明显缓和下来,他们都暗暗祝祷上苍保佑,宁可让对方把东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这些人能平安无事地快点熬过这一关。
“大爷,那人在招呼呢!”默祷中,冒襄听见跪在旁边的冒成低声说。
他怔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发现那个不知是降官还是通译的汉人,正在远处朝这边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么事,眼看着那伙清兵还在箱笼堆中大翻大搜,本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现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犹豫了一下,只得壮着胆子,爬起身,慢慢走过去。
“算尔等侥幸,这一关是打发过去了!”那人迎着他,压低声音说,“只是你们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经落在他们眼里……”刚说了这两句,大约发现冒襄脸色突变,他马上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本官也知你们是体面的人家,最重名节门风。只是如若不献出几个,也难以过关。这样吧——他们一共八个,你就赶快挑选八名丫头,交出来,让他们带去。别的由本官替你去说。记住,此事切不可不从,否则惹怒了他们,撒起野来,结果更惨!”
冒襄本以为把财物尽数献出,好歹可以买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对方竟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像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不错,这一阵子,他一直暗暗为女眷们的安危忧心焦虑,但始终想不出能使她们免于荼毒的办法。他甚至想过万一清兵狗贼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奋起一拼,即使死了,也比横遭凌辱强些。现在对方提出用丫鬟去顶替,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这些丫鬟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亲手把她们送入虎口,他感到不管是论人情还是论天理,都有点做不出来……
“相公,什么事?”一个关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响起。
冒襄愣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家人们当中来,而向他打听的则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踌躇着,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应由女人们来掺和,但由于始终委决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边,把对方的要求说了。
出乎意料,董小宛却没有显出特别的吃惊,相反,还分明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又问:“那么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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