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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心中一动,顺着孙嘉绩的视线望去,这才注意到:虽然这边猛烈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好一阵,但上游那边王之仁军的水寨始终静悄悄的,旗不摇,鼓不响,仿佛压根儿不知道一般。“咦,武宁侯怎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他不由得叫出声来。
孙嘉绩瘦削的脸孔变得有点阴沉:“我已经留神他们半天了!早就派人知会过他们,刚才又派人去催战,可他们就是不动!”
黄宗羲眨眨眼睛,被这种变故骇住了。诱敌深入,然后两边合力夹击,本是事先商定的作战计划。如果到头来对方为着保存实力,竟然不肯出战,那么自己这一方岂不成了孤军作战?
“我瞧他们是想保存实力,便不惜毁弃成约,来个隔岸观火!”孙嘉绩终于说出自己的判断。
“可是、可是……”由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在生死存亡的关口上竟然这样子做,黄宗羲一时间简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不过,也许还不至于。”看见黄宗羲过于吃惊,孙嘉绩安抚地苦笑一下,“再看一看吧!不过,我们得心中有数,待会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唯有撤!”
“撤?可是——”
“哼,能撤下来就该谢天谢地了,我担心连撤都来不及呢!唉,先别说了,鞑子又进攻了!”这么说着,孙嘉绩就大步越过他,向船头走去。黄宗羲犹豫了一下,只好满心惊疑地跟在后面。才平静了片刻的水上战场,果然又紧张起来。这一次,清军方面派出了七八只小船,上面装满茅草禾柴,其中大约还藏着火种火药,正由桨手们驾着,向这边直摇过来。瞧那势头,显然是企图利用小船轻便灵活,避开水雷,钻进义军的水寨来放火,造成混乱,好让后面的大队战船乘势跟进攻击。只见那些小船也确实快捷,它们冒着义军方面飞蝗一般的乱箭拦截,转眼之间,已经越过雷区,迫近水寨的前沿。
“二位大人,不可再等了,赶快开寨迎敌吧!”大约看见孙、黄二人一个还在拈须不语,一个站着发呆,奔近前来的副将茅瀚焦急地大声催促说。
孙嘉绩扫了围上来等候命令的将官们一眼,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好,那就传令:开寨迎敌!茅瀚,本官命你为前锋,率领海鳅船十只,多带火箭火铳,反冲敌阵!其余各队,由汪涵、章钦臣、韩万象率领,分三路跟进,务要往来穿插,将敌船冲散,分别歼之!”
等各将领命而去之后,他才回过头,对黄宗羲说:“既然如此,此间就由我指挥。你立即到旱寨去,召集人马,在下游三里处埋伏,待我将敌兵引上岸来,你便杀出接应,不可有误!”
停了停,他又低声补充说:“王之仁那边眼见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若然此计不售,兄就不必管我,立即带领剩余人马从陆路退回,向监国奏明原委,再图进取。可记住了?”
黄宗羲起先还眨着眼睛,有点听不明白。但随后他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跳开去:“啊,不,不!兄不能如此,不能如此!”他大声争辩说,
“这水寨是归弟指挥的,弟还要指挥!即使死了,也甘心情愿!”看见孙嘉绩摇着头,还要坚持的样子,他浑身的血液就急剧沸腾起来,使劲一挥胳膊,做出不要听的手势,管自提剑向船舷奔去。发现一只船正在旁边缓缓驶出,他立即奋力一跳,登上了那只船。任凭孙嘉绩在后边跺脚、怒骂,他都咬紧牙关,不再回头……
主力逞威
“这么说,王之仁父子竟然卖了我们!竟然一开仗就卖了我们!”黄宗羲一边跟在大队的战船后面向敌人的阵地驶去,一边满怀痛恨地想,“亏他们那天夜里还假惺惺地抬猪抬酒给我们卖好!不错,这父子俩本来已经跟着潞藩投降了鞑子,后来见我浙东士民纷纷举义,才又跟着反正,实在是个首鼠两端的奸滑之徒!可是我竟然如此相信他们,倚重他们,真是瞎了眼!”不过,这种痛恨也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行进在头里的义军的战船在合力掀翻了那几只小船之后,已经杀入敌阵。黄宗羲远远看见,乌云般集结在一起的敌军船队起初还大咧咧地在那里耀武扬威,不知怎么一来,像被猛然咬了一口似的,吃疼般颤抖起来,随即迸发出一阵可怕的、闹哄哄的呼喊。虽然暂时弄不清发生这种情形的经过,却不难想象,义军那奋力一击必定是勇猛异常。黄宗羲记得,担任先锋、指挥那些船只的,正是带头反对剃发的汉子茅瀚。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暂时忘记了王之仁,使劲挥舞起手中的宝剑,放开喉咙高呼:“快,快!跟上去,跟上去!”才喊了两声,忽然发觉,敌军战船正从两翼包抄过来。他吃了一惊,连忙传令改变阵式,全力向外反插。这时,双方的战船已经交缠在一起,只见一转眼工夫,四下里已经全是腾升的烈焰、呛鼻的浓烟、耀眼的刀光、交驰的利箭,以及狂怒的呼喊、垂死的哀号、飞溅的鲜血,再加上帆樯的倒塌声、船帮的碰撞声、人或物体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场面显得异常惨烈,又异常混乱。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真正体验到所谓你死我活的搏杀到底有多么残酷、可怖!由于两边有船只保护,他暂时还能够避开搏杀,继续四下里观察战场上的情形。不过也许正因如此,他一颗心开始紧缩起来,两条腿也在微微发抖。前一阵子那股激昂和兴奋,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消失了。相反,一种隐藏着的、对于可能失败和死亡的担忧,却像山林沼泽中那种有毒的雾气似的,在心底升腾起来。“是的,这一次,我看来是逃不过去了!敌人这么多,王之仁那无耻狗贼又存心见死不救,其他几家义军相距更远,当中还隔着王之仁的水寨,他们只怕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已经陷入绝境!虽然孙嘉绩说,要把鞑子引到岸上去,可是这做得到么?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那就只有死!是的,只有死!”这么痛苦地、无望地想着,怨恨着,然而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感到那是可怕的,相反,像是发现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光明似的,渐渐兴奋起来:“是的,既然要死,那就死好了!人生谁能逃过一死?迟死早死,都是一样的!而且早死未必就不如迟死!”于是,他忽然不再发抖了,而且凭空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把手中的佩剑朝靠得最近的一只敌船一指,蓦地大叫:“冲过去,冲过去!”当发现身边的把总似乎没有动静时,他就回过头,瞪起眼睛,恶狠狠地喝骂:“你们聋了么?冲过去!听见没有?啊?”
“哦,是,是,冲过去,冲过去!”正在手足无措的把总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挥动令旗。这当儿,战场上的情势已经起了变化。敌军的船队似乎抵挡不住义军的勇猛冲击穿插,阵脚开始有点动摇。到了义军的后续船队奋勇跟进,各种火器有如急雨般喷射过去,船只接二连三地着火焚烧,敌人就更加慌乱迟疑,显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黄宗羲这时已经抢过一支带利刃的竹篙,握在手中。他眼看敌船临近,两个清兵正拿着刀,摆出迎战的架势,他就横过竹篙,尽力扫去,“扑通”一下,当场把其中一个打下水中。他稳住竹篙,正要反手扫向另一个,双方的船帮已经“轰”地碰在一起。那个长着一脸胡须的清兵乘机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挥起钢刀,向黄宗羲直砍过来。黄宗羲向后急仰,那把刀闪着光从眼前掠过,没有砍着。黄宗羲瞅准空当,奋力把长篙一搅,对方立脚不稳,仰面一跤,跌倒在船舷上。到了这当口上,黄宗羲也红了眼,举起长篙照着那个兵的头上、身上拼命乱刺,只见篙尖起落之处,迅速涌出道道殷红的鲜血。那个兵还挣扎着,试图站起来。黄安从旁见了,连忙奔过来相帮,迎头加了一竹篙,将他重新打倒。
主仆二人正忙着,忽然后面惊叫起来:“来了!来了!鞑子又来船了!”黄宗羲抬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发现,在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清军船队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加进了一支生力军,它们凭借船头包裹着一层坚甲,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大砍大杀,转眼之间,就把义军的船撞沉了好几只。经过先前那一阵子苦战,义军士兵已经十分疲惫,这时都害怕起来,“哗啦”一下子,纷纷掉转船头,向四面夺路而逃。
“嗯,不错,是他们!就是他们!”由于认出这支生力军正是开战以来一直留在江心监视王之仁军水寨的那支清军船队,黄宗羲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和愤慨。因为这就是说,王之仁为着保全自己,直到此刻,竟然还在上游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甚至纵容敌人投入全部兵力来对付余姚义军!
“好哇,既然你们是这样一伙没有心肝的畜生,那我们也绝不依靠你们!我们余姚人不怕鞑子!我们余姚人不怕死!”由于极度的愤怒,也由于绝望,黄宗羲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强横无比的狠劲。他把手中的长篙一挥,厉声高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跟我冲呀!”
“对,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站在周围的黄安等人也激动起来,一齐跟着放开喉咙大叫。
这狂热的高喊果然产生了作用,本来正在逃散的义军船队开始陆续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使似的,纷纷掉转船头,并且迸发出一声闹哄哄的吼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杀呀!”
随着这决死的喊声,一轮更加惨烈的搏斗又开始了。义军们被为乡邦、为荣誉而战的自豪感所激励,无不奋勇争先,以一当十,战斗得就像一群发狂的猛虎。他们的船碰不赢对方,就干脆用带钩的长篙把敌军的船钩住,跳到对方的船上去,用刀斧砍,用拳头擂,用牙齿咬,同敌人展开近身肉搏战,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扑上。就这样,硬是把敌人的气焰一寸一寸地压了下去。只是这么一来,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可就相当巨大。许多船只在硬碰中被烈火吞噬,或者翻侧沉入江中。水面上漂满了折断的木板、撕裂的旗帜和死难者的尸体。黄宗羲本人在血战中也受了好几处伤,还差点被一根落下的船桅击中,幸亏黄安从旁救护,才化险为夷。那书童却因此挨了当头一记,当场晕死过去,直到此刻还躺在船篷下。当然,敌人——包括他们那支生力军,也被这种不要命的死缠烂斗弄得手忙脚乱。而且他们的兵将大多来自北方,本来就不习惯水上作战,特别在颠簸摇晃的船上展开近身肉搏,吃亏更大,转眼之间就死伤累累,甚至有整只船都被义军抢过去的。这么相持下来,虽然优势仍旧在清军方面,但要将义军彻底打垮,急切之间也难以做到。于是战斗再一次拖了下来……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正当清军的船队经过重新集结,再一次发起攻击,义军苦战之余已经陷于左支右绌,穷于应付的境地时,突然,像平地卷起一阵狂飙,只见清军的船只剧烈地摆动起来,纷纷停止了进攻,慌乱地、困难地掉转身去,试图抵挡什么。但是,那股一时还闹不清楚的、夹杂着喊杀声的奇异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转眼之间,清军的船就像一堆树叶似的,被冲得七零八落,狼狈地向四面逃散……
“啊,武宁侯军!是武宁侯军!”一个惊喜的声音叫起来。
“什么!是王之仁?”眼看获胜无望,正打算按照孙嘉绩所布置的计划向下游撤退的黄宗羲,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定眼看去:果然,在清军的船队逃散的地方,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了四支军容严整、威风凛凛的船队。从船桅上的旗帜可以辨认出,正是上游的王之仁正规水军!只见他们并不立即追击敌人,而是径直驶向江心,先截断清军的退路,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掉转头,开始向敌人发起攻击。
以逸击劳的战斗,而且对于进攻的方位、战术都早有谋算,那经过自然是痛快而且顺利的。虽然清军的战船竭力顽抗,但是由于刚才同余姚义军拼得太凶,已经元气大伤,他们在王之仁的水军不慌不忙而又冷酷无情的猛攻下,很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随即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就在这时,从钱塘江对岸——敌人的老营,忽然传来了“嘡!嘡!嘡!嘡!”的铜锣声,惊恐而急骤,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这么一来,清军就显然更加无心恋战,只剩下逃命的念头了……
“我说呢,这可恶的王之仁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如此!只是,等我们把老本都快拼光了,他们才来捡现成,也未免太乖巧了一点!”远远看着终于突破围困的清军残余船只正在接二连三地向下游逃窜,黄宗羲宽慰之余,苦笑地想,随即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
点评
关于顾杲之死,有史料记载,曰:“顾杲,字子方,南直隶无锡人。因写檄文攻击魏忠贤,致激众,死于义阊门。”顾杲为崇祯十一年《留都防乱公揭》联署之首名,此乃众所周知。在魏忠贤已死,并在崇祯帝钦定“逆案”,魏忠贤势力被基本肃清之后,何以再有“写檄文攻击魏忠贤”之事?而此时檄文攻击魏忠贤,何以还会“致激众”而被杀?实不可解。
此外又有民间史料记载:崇祯十七年选贡生、无锡人王玉汝,为免无锡遭屠城之祸,以猪肉一百担,米面一百担,羊三头,迎接清兵入城。得知“锡城东乡民顾杲”在鹅湖组织义兵反清,王玉汝急往劝阻,被杀。之后,顾杲成为当地土匪,为乡民所杀。然则此顾杲是否彼顾杲?亦未可知。
文学是虚构的艺术形式,而历史小说的虚构,必当有相应的史料为依据。那么,在众说纷纭的史料之中,如何选择、考据,如何腾挪、化用,就见出作者的历史胆识和文学功力了。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正是在史料的考据与腾挪方面,赢得读者与专家的交口称赞。
本章写到顾杲之死,就把两则史料记载里的“顾杲”合为一人,写其在鹅湖组织一百二十人义兵支援江阴抗清,途中被乡民误当作江洋大盗“顾三麻子”而杀害。
这一段描写,从顾杲船行江湖时寂静的芦苇荡景色写起,再写他在夜色中静静地想念社友,因过度疲劳,沉沉入睡。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船上已经开始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杀。弥留之际,他“动弹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就疲倦地、宁帖地合上眼睛”。这濒死的状态,是那么栩栩如生,让人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马拉之死》。
“人民之友”马拉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他所热爱的“人民”之手。无锡顾杲之死,以及此前扬州郑元勋之死,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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