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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拉扎,一头鸟窝似的头发,好黑,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脖子都晒得好黑。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混浊,像要哭。
这个人是我吗?
我比陆影矮一些,只矮一些,比他白一些,我每天刮胡子,我的头发会盖住耳朵,但绝不会邋邋遢遢,我的眼睛,有人觉得凶,有人喜欢,觉得像时常要自己出外捕猎的动物。他们还说我的人也像那些动物,豺狼虎豹,太野,不好驾驭,不好控制。人为什么会想控制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不允许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爱不就是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他们磨合,要他们互相去契合?要他们互相配合?那是婚姻,那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人和人吵架,争执……
我愿意配合s。可是我配合他,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什么?如果我是他……
我是陆影,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没见过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心归了主,属于主,我的二哥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他属于一个科幻的世界,妈妈笑起来很温柔,妈妈对谁都很温柔,妈妈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妈妈会轻声用日文念书。爸爸好忙,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会跳舞,家里来很多人,大家都跳舞,鼓掌,欢呼,仿佛世上只有开心的日子,日日都是开心的,夜夜都是欢乐的。妈妈会披上罩衫,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在月光下抽烟。
我怕被丢进海里喂鱼。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就这么长大了。
一个不快乐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住在我心里。我赶不走他。会有人来领走他吗,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家在哪里吗。
我想和那个小孩说话,s,陆影,小影。让我和他说说话吧,让我告诉他,有一个害怕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我心里,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激烈争吵后,他就一直住下了。让我们一起玩,爬树,丢沙包,扔鞭炮。
让我和余春暖,小余,盒盒,说说话吧。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爱你,不要怕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样年轻,你这样不年轻,你这样老去,有人和你一样。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难受,你的难受掉进难受的汪洋大海里,就看不见了。
我想s。
我明天就回台北,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到他面前,他不用给我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不用说他爱我。他做不到这些,我不勉强他。我还是会煎熬,难过,痛苦,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模糊这些感受,去麻痹这些感受。
我现在就想见s,我要打电话给他。我不要杀死我自己了,我不要什么重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做。
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走了出去。
男人不见了,酒保跟在我后面,跪在地上擦地上的血迹。有人敲窗玻璃,我看了眼,是那个男人站在外面敲窗户,他用嘴形示意我:“我们出去走走吧。”
5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又看了看屋外,雨停了,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月亮出来了。酒吧对面的矮墙上亮起了几方灯火,各自框在各自或蓝或绿的木格窗里。有户人家院子里种的一蓬三角梅探出了墙头,橙橙粉粉的花挤在一团墨黑的,轮廓模糊的枝叶里。一个人站着的男人在地上留下了三道指向三个方向的影子。
酒吧外面比里面热闹多了。
我拍拍还跪着擦地的酒保,掏钱,递给他。酒保连连摆手,指指窗户,又指指吧台,连比划带说话,我听不懂,猜他是想和我说那个男人买了单。我也连比划带说话:“他买单了?他请客?”
男人隔着玻璃窗冲我们笑,酒保冲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纸巾,塞给我,指指自己的手。我谢过他,擦了擦手上的血,一些碎玻璃插进了肉里,有些疼,不碍事。
我走出去,走到男人跟前,递钱给他,男人没要,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贴着裤缝。他裹在手套里的手不自然地弯曲着,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似的。
我说:“那我请你吃宵夜吧,这里你熟,你找个地方。”
男人笑着摇头,说:“这里店关得很早的。”他走起来,说,“走走吧。”
我跟上,说:“看出来了,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是散步。”
男人一时意外:“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啊。”
我说:“那当然,我和你又不熟。”
“现在我们熟了吗?”
“你想吃烤肉?”我问。
男人笑出声音,我说:“不算熟。”
男人说:“那我还是少讲些秘密,你会记得。”
“你怕我和人说?”我压抑不住好奇,接连问他,“你怕别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躲仇家?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是因为你只有九根手指,你怕别人笑?”
男人看看我,眼皮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这副样子应该只是岁月在作祟,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的。他问我:“谁和你说的九根手指的故事?”
我说:“四季广场上好多人都知道。”
男人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塘,皮鞋浸没了大半,他浑不在意,走出那水塘,嘴里喃喃:“四季广场……”
他说得那么陌生,目光放得那么远,他似乎得追溯到这夜色的最深处才能唤回少许关于四季广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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