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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即拉开随身背的挎包,翻出火车票让那男人看,她说: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这趟车啊!
记者高兴地说:我们正好同路。他们像两个大学里的男生和女生,开始谈起了文学和人生,多米发现,她所敬仰的一个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她毕业后自愿援藏,不久前因为翻车牺牲在藏北的一条冰河里,多米为此还写了一首悼诗,当她听说她曾跟他同班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她缠着记者,反复追问这位葬身冰河的女作家当年的音容笑貌、生活细节,以及关于她扎头发用橡皮筋还是发带的问题,多米把记者逼了半天。好在记者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他只是无奈地说:多米,你真像一个考古学家而不是诗人。
他们中午在街头的一个面铺吃了担担面,之后他们又聊了好大一会儿才各自回住地收拾东西退房结账。
他们约好时间在江边码头等候,但是渡轮在他们到达之前刚刚上完人,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渡轮慢吞吞地走了一个来回。
这一耽误就坏了事,当他们看着手表赶到小火车站的时候,别人告诉他们说,那趟车五分钟前刚刚开走。仅仅五分钟!多米懊丧极了,这是她此行的第一个突发性事件,她马上想到,她的票作废了,她又要在这里呆上一天一夜,这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多米越想越烦,记者却到售票处打听了消息来,他告诉多米,当晚九点还有一趟去成都的慢车。一听说不用在这里过夜,多米立即又振作起来了。
多米问:那我还要重新买票吗?记者说:不用,我有记者证,到时我跟他们说说。多米便真正放松了起来,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给你一件坏事,又随手补给你一件好事,车误是误了,却给你一个不错的伙伴。她看了看四处的荒地和田野,暮色无声地袭来,除了车站有灯,八面一片苍茫,秋风从看不见的江那边凉嗖嗖地过来,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该是多么凄凉!
多米一碰到麻烦就想逃避,一逃避就总是逃到男人那里,逃到男人那里的结果是出现更大的麻烦,她便只有承受这更大的麻烦,似乎她不明白这点。
多米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她有时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长艰苦的只身独行,有时却又怕一个很小的事情,比如独自去温泉、独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车站过夜。她常常以为自己经过了磨炼已经很坚强,事实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里,一切训练都无济于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多米曾听几个不同的男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多米,你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女性,非常女性。
她不十分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有一个博学、聪明、外号叫康德的男人对多米说,她应该学习西方的女权主义,使自己的作品强悍一些。他凝视着多米虽过而立之年却仍然显得十分年轻的脸庞(这超越年龄的年轻也许正是她内心的〃 纯粹的女性〃 所赋予的),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多米,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强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强悍就不美了。
(美与强悍,到底什么更重要呢?)
多米反驳男人说:你说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权主义者对此会不屑一顾的。
同时她却在心里想,一个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如玛丽莲。梦露,她也是很喜欢的。
让我们再回到车站,那个男人并没有给多米制造麻烦,他是一个有文化的、温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实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带的饼干,然后在候车室里等到了九点。他们在极其拥挤吵闹的慢车里熬了一夜,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到了成都。由于人太多,出口处只好敞开围栏,让人流涌出。没有验票,多米一直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她轻松地走出车站,她没有车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
记者把她领到《四川日报》自己的办公室,他给她打水洗脸,又打了早饭,吃完之后她就礼貌地告辞了。
这个温和的男人姓刘,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再次面临着找住处的问题,因为刚刚吃过早餐,我心情愉快,此外我还有另一个愉快的理由,我出发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好心地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到成都后找成都图书馆的馆长安排住处,他是我同事的大学同学。
我走在路上,幻想着这个馆长如同那个记者一样热情友好,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将住在他的家里,先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我扑了一个空。
馆长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站在别人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别人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有好几个人,他们看了她的介绍信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多米沮丧地站在门口。但是她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去帮她找找住的地方吧。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立即站了起来,其他人纷纷安慰多米说:他去帮你想办法,你跟他去吧。
多米立即就放下了心。男人说:你跟我来吧。她跟在他身后,她想:这是一个好人。好人问她累不累,多米马上老实地说她刚下火车,累极了,真想睡一觉。
好人就说,让她先到他家歇一会儿,他去联系住处。
好人的家十分狭窄,只放得下一张大床和一张桌子。多米看到舒适平整的床顿感亲切,好人刚刚说完:你就在这床上睡一觉吧,多米立马就把鞋脱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好人把多米领到文化厅招待所,四人间,一个铺三块。有了着落,又睡了觉,多米精神好起来,便想起问好人的名字,好人说他叫林森木,很好记。
十年过去,所有萍水相逢的名字我全都忘记了,包括初夜的矢村,矢村是一个虚构的外号,我最后也未能把它用熟。只有林森木这个名字,我轻易就能想起,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老地方,我也弄不清我当初去的是省图书馆还是市图书馆,我希望图书馆的前同行们有读了这篇小说的,请转告林森木好人,有一个当年只身漫游的女孩,曾经得到他的照顾,她至今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我记得这个名字还跟我的一段假设有关。这要涉及到另一个男人。
我到招待所的当天中午就到处打听洗热水澡的办法,有人告诉我可以用几瓶开水在洗脸间洗,于是我又到处找开水,当我终于知道需要自己到值班室用电炉一壶壶烧时,据说又停电了,我怀疑是那个值班的瘦女人故意关的闸。正沮丧着,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的一个男人说他可以为我提供两壶开水,我这就可以跟他去拿。
我当时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感到不放心,但洗热水澡的迫切愿望压倒了一切,我当时认为那种不放心不是别的,只是不放心他说话不算数。
于是我尾随他到四楼他的房间,正好在我三楼的房间的头顶。我拿了开水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着说:一会别忘了还给我开水瓶啊!
就是这个男人,后来我想起来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非常狠的像狼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使人害怕。这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找到的一种比喻,当时我只是觉得不安,他不像林森木那样给我一种天然的安全感,使我一到他家就敢在他家的床上睡觉,这个狼眼男人使我总是如坐针毡,我总是想从他的房间逃跑,但他的话题又总是把我留住。
狼眼男人说他五十岁了。
同时他说他身体很好,我看到他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里穿了一件短袖衫,他像日后的健美表演一样捏紧拳头使肌肉隆起,他还炫耀说他的皮肤没有皱纹。第二天一早,他在我去值班室找开水的时候在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下光着膀子冲冷水澡,我看见他举着一盆冷水哗的一下罩头罩脑地冲下去,他发红的皮肤上立即升上一层白色的水汽,把初秋的清晨衬托得冷嗖嗖的。
这使我害怕。
狼眼男人冲完冷水之后也到值班室打开水。
他说他从前是一个演员,是省剧团的头一号。他的五官的确很好,是坚毅有力的那种,有雕塑感。他说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四川西部农村,在那里放牛,后来又到当地的商店当售货员,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改正,现在厅里还没给他安排工作,也没有合适的房子,他在招待所住了快四年了。
我隐约感到,一个长期住招待所的独身男人是危险的,但我不会说谎,仍然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我是独自一个人来旅游,要上峨眉山,在成都没有任何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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