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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大业是从关中发迹、一路向北的,最初几年睿王一直跟在先帝身边,随着他战功一骑绝尘,先帝委以重任,后来他便一直是先帝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独当一面之后更是帝国砥石一般的存在。
先帝乐见睿王从一个青葱少年迅速成长为青年英才,而睿王也一直待先帝如父如兄,那些年世人都觉得这样的人中龙凤只要出现一个已经能救民于水火,上天居然一次降下两个如星辰般璀璨的人物,那必是要出现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的。
事实也正如大多数人所期盼的那样,帝星与将星交映成辉,几乎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的步伐。彼时除了北伐之外、西南亦有外族侵扰。西南三道,指岭南道、剑南道和陇右道,大一统过程的中期有好几年是睿王和先帝兵分两路分头征战的,睿王负责的就是整个西南地区,说这近三分之一的江山是睿王打下来的也不为过。
北伐之路还有议和与对方归降的可能,但西南几乎没有一场战役能不流血,先帝登基称帝之后,睿王还南征北战打了将近十年的仗才换得域内太平。
跟随睿王多年的嫡系部队通称陇右军,但其实皇家人、甚至朝中百官心里都很清楚,陇右军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悦家军”。
是“悦家军”而非“萧家军”。
“萧少虞”是写在皇家玉碟里昭告天下的睿王名讳,但“悦知风”才是先帝最初认识的那个少年英雄。世人只看到睿王独享无上的荣光与先帝对他无出其二的宠信,但又有多少人能铭记这份泼天的富贵原本就是悦知风用半生无数次舍生忘死挣来的。
“你阿爷不惜让老师担个两姓双挑的名头也要把他写入玉碟,是想自己千秋之后还能护他周全,必定想不到这才到了第二代……”谢观南意识到自己说这话非常不合时宜,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他都不应该说的,于是话音戛然而止,只是没忍住还是哼出一个鼻音来表示了一下情绪。
虽没说出口,但谢观南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天下兵权归于皇帝,这确实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但今上的王位承袭自先帝,理当尊重先帝在世时做出的决定,既然先帝把西南兵权给了睿王,他驾鹤西去才三年,况且现在睿王尚在世,皇帝就急着要拿回兵权,这不义或是不孝,至少占了一样吧?
“做皇帝的人,受着山呼万岁的尊崇,担着泽被苍生的使命,若四维八德都还要样样做到极致,岂非真成了圣人?”季熠不慌不忙地站在谢观南背后替他擦着头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一反平日里话痨的常态,耐心安静听着对方说的时候居多,只有当谢观南问到了,他才斟酌着开口回个一句半句。
房内由季熠点的熏香已经盖过了之前仅有的淡淡艾草味,天气热起来,季熠也换了香方,不是什么特别浓烈的味道,倒是让他俩从温泉出来闻着更添了些困意。谢观南虽然睡了午觉,可傍晚时的一场情事又掏空了他的体力,季熠尽管强些,毕竟也是骑了大半天的马赶路回来的,他甚至还没捞到补觉的时间,若不是谢观南头发未干,恐怕这会儿两人已经躺倒在床上了。
“你这说辞怎么跟老师的一模一样?”谢观南略侧了一下身,抬眼看季熠,“他之前在戎州跟我说‘圣人出,黄河清’,我当时还真心实意自我反省了一番,但这话老师说得,我说得,偏你弟弟是说不得的。黎民百姓、文武百官都有律法约束着,可他呢?”
谢观南知道自己僭越了,若面前不是季熠,他不会说这话。他觉得皇帝已经富有四海,理该比常人心胸更宽阔才是。悦知风从大一统到现在,也是忠心耿耿的两朝元老了,就算之前他确实想扶季熠登上王位,可那最多就是个念头,根本也没有付诸行动,皇帝这是秋后算账,还是防微杜渐?若真是如此,谢观南脑中大不敬地认为,皇帝的心眼属实是太小了。
“你反省什么?”季熠在谢观南后颈处揉了一把,避重就轻地问。话题太严肃了,所以季熠揉着揉着手上就带了点暧昧的抚弄,他不排斥和谢观南谈论这些,但他们之间不能只谈论这些,“老头又偷偷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心事这么重?”
“老师提醒我不应该用太过严苛的眼光盯着你,这我同意,但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却不能只要求别人对你们宽忍,若如此论,古来圣贤都成了你们给自己开脱的工具了。”
“我们兄弟这样的人?”季熠咂摸着把谢观南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是几个月前他听到这样的话大约会立刻挂上一张委屈的脸,同谢观南调笑嬉闹一番,但今日不同,他的小捕快话说得格外认真,他不好蒙混过去,“观南是觉得,就算是我,也不会站在老师的立场看这件事?”
不是吗?谢观南确认地点头,从季熠的话里话外都能感觉得出来,他还是更向着自己的弟弟而非悦知风的,但谢观南也相信,他不会故意去做什么伤害悦知风的事。只是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本就不是普通人的那些家长里短,仅凭不伤害这个底线,也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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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就说兵权这个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悦知风也好,萧少虞也罢,就算先帝写入了玉碟,今上也可以不认,依然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臣子,皇帝要拿回兵权有理,但兵权是先帝亲授,睿王不乐意还也有据,这就很难调和了。
季熠若是为了皇帝去游说睿王,难道不会伤了悦知风的心和他俩这么多年的情分吗?又或是季熠为了悦知风去皇帝面前斡旋,那就更复杂了,即墨锦是即墨熠的弟弟不错,但他现在首先是皇帝。先帝的嫡出皇长子请求把如此重的兵权留在一个将他视如己出的一字并肩王手里,任何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人遇到这事都会如坐针毡吧?
“你如果不是齐王,我就能把你带走了,天高皇帝远,我们去哪里都成。”谢观南回身搂住季熠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他是真的觉得他俩去哪里都行,就是别沾那些说不得的事,别搅和到那些碰不得的人中间去。
谢观南是为了季熠被夹在皇帝和睿王中间而担忧。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季熠皇长子的身份,就是那块“璧”。
“如果是你希望的,我未必不肯跟你走。”季熠自嘲地轻笑,他能这样回答只是仗着对谢观南的了解罢了。且不论他还置身于眼前的困境中,就单凭谢观南对悦知风的在意,这样心软的人又怎么会怂恿他去做那种自私的决定。
“你能找出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方法吗?”谢观南自己实在想不出这世间有什么方法能解开这个难题,但他真心希望季熠有超过他许多的智慧,能找出对所有人都好的那条路。
“找不出。”季熠回答得很干脆,这答案在他心里横亘的时间很长了。他轻轻拍了拍谢观南的肩,让对方放松一些抱着他的双手,然后坐到了榻上,不再掩饰他眼神中的疲惫,他思忖片刻,用一种仿佛扒着自己伤口的语气问着,“观南,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平白无故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谢观南不解,这话没头没尾,并非他预料中会听到的。但他在意的是季熠为何显得如此哀伤?皇帝与睿王的事也非一日之寒,以往他们提起过许多次,季熠从未露出过今日这样的表情。
季熠是被先帝放逐到西南来的,无论因为什么,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弟弟,兵权是先帝给睿王的,所以这一切又跟季熠有什么关系?除了他没法选择被生在帝王家,其余所有的事,他怎么就不无辜了?
西南说下就下的雨总是不期而至,两人间小小的沉默立刻被打在窗棱上的雨滴声填满。这场雨来得非常急,雨滴饱满得像是要在屋顶瓦片上砸出一个个坑来似的。
“先睡吧。”谢观南突然捧起季熠的脸,落下一个匆忙但认真的吻,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对方的双眼,“下雨了,你看起来很累,我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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