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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第1页）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ldo;老太太也出去了？&rdo;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ldo;呃‐‐嗯。&rdo;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ldo;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rdo;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ldo;

世钧道：&ldo;病了？什么病？&rdo;顾太太道：&ldo;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rdo;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ldo;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rdo;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ldo;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rdo;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ldo;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rdo;那人道：&ldo;你贵姓？&rdo;世钧道：我姓沈。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ldo;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rdo;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ldo;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rdo;世钧呆了一呆，道：&ldo;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rdo;那男仆道：&ldo;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ldo;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rdo;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ldo;喂，你们太太在家么？&rdo;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ldo;太太不舒服，躺着呢。&rdo;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走了没有？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ldo;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ldo;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rdo;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ldo;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稳。&rdo;曼璐皱眉道：&ldo;怎么病了？&rdo;阿宝轻声道：&ldo;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rdo;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ldo;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rdo;阿宝道：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ldo;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rdo;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ldo;哐&rdo;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ldo;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rdo;曼璐道：&ldo;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rdo;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ldo;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rdo;

曼桢道：&ldo;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rdo;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ldo;干什么，你疯了？&rdo;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ldo;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rdo;曼璐叫道：&ldo;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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