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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慕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ldo;我看看。&rdo;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慕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ldo;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rdo;曼璐道:&ldo;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rdo;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ldo;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rdo;曼璐道:&ldo;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rdo;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闹了!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ldo;你马上就要走了?&rdo;慕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了。&ldo;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rdo;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ldo;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ldo;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rdo;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ldo;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rdo;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ldo;紫衣的姊姊&rdo;,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ldo;紫衣的姊姊&rdo;。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ldo;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rdo;慕瑾微笑道:&ldo;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rdo;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ldo;慕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ldo;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rdo;慕瑾忙道:&ldo;我自己去雇。&rdo;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ldo;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rdo;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ldo;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rdo;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ldo;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rdo;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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