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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钧道:&ldo;那天我看见你弟弟。&rdo;曼桢笑道:&ldo;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rdo;世钧道:&ldo;你们一共姊妹几个?&rdo;曼桢笑道:&ldo;一共六个呢。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rdo;曼桢笑道:为什么?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ldo;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是?&rdo;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ldo;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rdo;曼桢道:&ldo;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rdo;世钧道:&ldo;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rdo;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ldo;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rdo;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ldo;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rdo;世钧道:&ldo;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rdo;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ldo;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rdo;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ldo;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rdo;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ldo;你不要难过。&rdo;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ldo;你不要告诉叔惠。&rdo;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ldo;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rdo;世钧点点头道:&ldo;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rdo;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ldo;二姊,妈回来了!&rdo;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ldo;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ldo;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ldo;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rdo;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ldo;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rdo;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ldo;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rdo;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ldo;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rdo;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ldo;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ldo;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ldo;妈&rdo;。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ldo;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rdo;她母亲道:&ldo;怪不得瘦了些了。&rdo;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ldo;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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