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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诚实地将它原原本本化为语言,你就需要沉默的专注力、永不气馁的持久力、在某种程度上被牢牢地制度化的意识,以及维持这种资质的必不可少的体力。这或许是了无情趣、名副其实的散文式的结论,但也是身为小说家的我的基本想法。不管遭受批判也好,得到赞赏也好,被人家砸来烂番茄也罢,投来美丽的鲜花也罢,总之我只会这样的写法‐‐以及这样的活法。
我喜欢写小说这种行为,所以才像这样写小说,并几乎光靠写小说为生,这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感到万分幸运。实际上,如果不是在人生某一刻被破格的幸运惠顾,这样的好事只怕绝无可能吧。我十分坦诚地这么认为。这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奇迹。
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点写小说的才能,可那不过像油田和金矿一样,如果不去开掘,必定会永远埋在地下长眠不醒。也有人主张:&ldo;只要有强大丰富的才能,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rdo;但以我的感受来看‐‐我对自己的感受还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样。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对较浅的地下,即便放着不管,它自然喷发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它了。不管那是多么丰富出众的才华,假如没有人下定决心&ldo;好,就从这里挖挖看&rdo;,拎着铁锹走来挖掘的话,也许就会永远埋藏在地底,不为人知。回顾自己的人生,我对这一点有切身的感受。事物是要讲究时机的,而时机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几乎再也不会重来造访。人生往往变化无常、并不公平,有时甚至还很残酷。我算是机缘巧合,碰巧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回首往事,更觉得这纯粹是鸿运当头。
然而幸运这东西,说起来无非是一张入场券。在这一点上,它与油田和金矿性质迥异。并不是说只要找到了它,弄到了手,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从此便一劳永逸、安享清福。有了这张入场券,你可以进入庆典会场,但仅此而已。在入口处交出入场券,走进会场,然后该如何行动、去哪里、要看什么、拿起什么、舍弃什么?如何克服可能出现的障碍?这终将变成个人才能、资质和本领的问题,变成个人气量的问题,变成世界观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变成极其单纯的体能问题。不管怎样,这都不是单凭幸运能应付周全的事。
当然,就像有各种类型的人一样,作家也分为各种类型。他们有各种活法,有各种写法;有各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各种选词择句的方法,当然不能世间万事一概而论。我能做的,唯有谈论&ldo;像我这种类型的作家&rdo;而已,因此内容当然有限。然而同时,仅仅从同为职业小说家这一点而言,有个别的差异贯穿始终,根底上肯定也有某种相通之处。一言以蔽之,那大约就是精神上的强韧。走出迷惘,身受痛批,被亲近的人出卖,经历意外的失败,有时丧失自信,有时自信过头,总之遭遇了一切可能的现实障碍,却还要坚持把小说写下去‐‐就是这样一种坚定的意志。
如果想让这坚定的意志长期维持下去,生活方式将不可避免地成为问题。首先要活得十全十美。所谓&ldo;活得十全十美&rdo;,是要在某种程度上确立收纳灵魂的&ldo;框架&rdo;(亦即肉体),再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推动它前行。这便是我的基本想法。所谓活着,多数情况下是漫长得令人厌恶的持久战。不想坚持不懈地向前推进肉体,仅仅打算积极地维持意志或灵魂的强韧,那么依我所见,这在现实层面几乎毫无可能。人生可不会那样姑息宽纵。一个人的倾向如果偏往某一方,迟早会受到来自另一方的报复(或者说反弹)。向一方倾斜的天平必然会往回摆动。肉体与精神的力量就像车子的双轮。它们在维持平衡的状态下共同发挥作用,才能产生最正确的方向和最有效的力量。
举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如果虫牙阵阵作痛,就无法安坐在桌前写小说。哪怕你大脑中有多么美妙的构想,有多么坚定的意志要写小说,有多么丰富的才华去创作优美的故事,可如果肉体连续不断地被物理性的疼痛袭扰,就不太可能集中心力执笔写作了。先去看看牙医,治疗虫牙‐‐也就是把身体整治好,然后再坐到书桌前。我想说的简而言之就是这个。
这是非常非常简单的理论,却是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路上亲身学来的东西。肉体力量与精神力量必须均衡有度、旗鼓相当。必须达成让两者互补的态势。战斗越是进入胶着期,这个理论就越有重大的意义。
当然,假如你是一位稀世天才,觉得像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在顷刻之间绽放出绚丽的花朵,留下几部震撼人心、或美妙或崇高的作品,让芳名永垂青史,生命就此燃烧殆尽,如此便足矣,我这种理论就完全不适合你。我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请你统统忘个一干二净,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不用说,那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活法。而且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的天才艺术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必不可缺的。
但如果十分遗憾,你不是什么稀世天才,只想在自己拥有的(或多或少的)才能上投入时间,将它多少提高一点、把它培育得强劲有力的话,我的理论或许还能发挥相应的效力。尽量让意志变得坚定,同时也要把那意志的根据地‐‐即身体整治得健康结实一点,尽量保持在没有障碍的状态,并将这种状态维持下去。这与综合地、均衡有度地提升你生活方式的品质密切相关。只要不吝惜这种踏踏实实的努力,自然而然地,创作品质也会得到提高。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好像还是重复前言,但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有天才资质的艺术家。
那么,该如何提升生活方式的品质呢?方法因人而异。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方法。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道路,就像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故事与文体一般。
我又要举弗朗茨&iddot;卡夫卡为例了。他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便死于肺结核,而且遗留的作品展示的作家形象异常地神经质,身形也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但他对待身体竟出乎意料地认真。据说,他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夏日里每天在摩尔多瓦河游一英里(一千六百米),日日花时间做体操。我可真想看看卡夫卡神情严肃地做体操的样子啊。
我在成长过程中,经过一错再错、反复尝试,终于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做法。特罗洛普先生找到了特罗洛普先生的做法,卡夫卡先生找到了卡夫卡先生的做法。请你也找到你的做法。不管在身体还是精神方面,每个人的情况必定各不相同,大概都拥有自己的理论。不过,如果我的做法能为你提供参考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它多少具有一些普遍意义,我当然会感到非常高兴。
第八章关于学校
这一次我们来谈谈学校。对我来说,学校是一个怎样的场所(或状况)呢?学校教育对身为小说家的我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或者是没有起到过作用?我想来谈一谈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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