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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如此想着，回头看看慈善会里，似乎没有什么事，依然就向那堆着煤渣的空场子里走来。只走到一半，便遇到那个姑娘迎面而来，她不是往日那样蹦蹦跳跳的样子，手挽了个空篮，低头走着，另一只手，却不住地去揉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ldo;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啦？&rdo;那姑娘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她原不曾看到身边有什么人，及至抬头，见是士毅，才微笑着道：&ldo;又碰见你了。&rdo;士毅道：&ldo;你又提了个空篮子回来，有谁欺负你来着吗？&rdo;那姑娘道：&ldo;还是那个小牛子，尽欺侮人。&rdo;士毅道：&ldo;你没有捡煤核回去，你妈不会骂你吗？&rdo;姑娘道：&ldo;那也没法子呀。&rdo;士毅道：&ldo;我帮你一个忙，给你几个铜子儿，你去买点煤球带回去，你干不干？&rdo;姑娘笑着，眯了眼睛望他道：&ldo;我为什么不干？&rdo;士毅听说，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铜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将空篮子伸着，让士毅将铜子扔到里面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铜子塞到她手上，只好将铜子哗啷一声，向篮丢下去。在铜子落到篮子里一声响时，她就跟着一笑，然后向士毅道：&ldo;谢谢你呀。&rdo;士毅道：&ldo;假使你让人家欺侮着，这点小事，我总可以帮你的忙。&rdo;那姑娘道：&ldo;你贵姓呀？&rdo;士毅道：&ldo;我姓洪，我老在这救济会待着的。&rdo;姑娘道：&ldo;呵！你是这里的门房呀？&rdo;士毅脸色沉了一沉，微笑摇头道：&ldo;我不是在这里做事，不过暂时在这里借住罢了。你贵姓呢？&rdo;姑娘笑道：&ldo;我们这种人，还叫贵姓啦？别让人家笑话了。&rdo;士毅见她驳了这人贵字，不知她是不肯说姓什么呢，还是不在意？只好悄悄地在后跟着，不知不觉过了空场，绕了两个弯，走进一个冷落的小胡同来。那小姑娘忽然掉转身来，站住了脚，向他道：&ldo;嘿！你别跟了。&rdo;士毅又让这姑娘拦住，算是碰了第二个钉子，也就只好废然而返了。

第三回　一念狂痴追驰篷面女　三朝饱暖留恋窃钩人

世人饮食之欲、男女之欲，本来不因为贫富有什么区别，但是饮食男女这四个字，却因各人的环境，有缓急之分。洪士毅现在的饮食问题，比较得是重要一点，所以他在碰了两个钉子以后，也就不再想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女郎。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已经回来销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临走的时候，老门房要他进去辞一辞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转念一想，认识认识这里的先生们，究竟也是一条路子，假使这老门房有一天不干了，自己便有候补实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着，便和老门房进到办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们招呼一声，说是要走了。其间有个曹老先生，说是士毅一笔字写得很好，问他念过多少年书？士毅叹口气道：&ldo;不瞒老先生说，我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啦。穷得无路可走，只得给你们这位老工友替上几天工，暂饱几天肚子，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呀！&rdo;曹先生手摸了胡子，连点几下头道：&ldo;穷途落魄，念书人倒也是常事，我们这里倒差了个录事，两个月还没有补上，你愿干不愿干？若是愿干，一月可拿十块钱的薪水，不过是吃你自己的，比当门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义好听一点罢了。&rdo;老门房不等士毅答应，便接着道：&ldo;谢谢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这里的总干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着问会长，他就作主办了，你谢谢老先生吧！&rdo;士毅本来就没什么不愿意，经不得老门房再三再四地催着道谢，只好向老先生连连拱了几下手道：&ldo;多谢先生了。我几时来上工呢？&rdo;曹老先生道：&ldo;我们这里的事情，并无所谓，明天来上工可以，过了十天八天来也可以。&rdo;老门房又插嘴道：&ldo;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没有什么事情，让他来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么样？&rdo;曹老先生微笑着点头，只管摸胡子。士毅觉得事情已经妥当了，很高兴地就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来就职。往日由会馆里到慈善会来，都是悄悄地出门，心里只怕同乡猜着，依然没有饭吃，是满街找饭碗去了。

今天出门，却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ldo;刘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午饭吧。&rdo;他那声音正是表示不到满街去找饭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个很合身份的职业，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扬着，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阳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觉得今天天气，也格外可爱。大开着步子，到了慈善会，见过了曹总干事之后，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间小屋子里去办事。其实这里是窄狭，而又阴暗的，可是士毅坐在这里，便觉得海阔天空，到了一个极乐世界，抄写了几张文件，也写得很流利的，没有一个错字。虽然这不过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来，这无异乎政客运动大选，自己当选了大总统，心满意足，这地位已经没有法子再向前进了。

这样的工作了一个星期，应该休息一天，会馆里许多青年职员，一早就走了。几个候差的人，也各个出去，全会馆竟剩自己一个人。现在已不是从前，用不着满街去找皮夹子，也不能带了钱满街去花费！自己便懒得出去。在屋子里写了两张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旧书，又搬出一副残废的竹片牙牌来，在桌上抹洗了多次，总是感觉得无味。直挨到五点多钟，会馆有人回来了，找着他们谈些闲话，才把时间混过去。往日整日清闲，也无所谓。现在不过有了十几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觉得清闲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才好。这个星期日子，算是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风雅一点，花五分洋钱，买张公园门票进去玩玩。自己一个人，很快地吃过了午饭，匆匆地就跑到公园里来。到了公园以后，绕了半个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说是风雅也好，自己说是孤寂也好，决没有人了解，觉得太无意味。看看游园的人，男男女女，总是成双作对，欢天喜地的。这种地方，一个孤零的人，越是显得无聊了。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后身的下摆，都破了两个大窟窿，打两个极大的补钉，摸摸耳鬓下的头发桩子，大概长得有七八分长，自己虽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颏，胡桩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这种样子，还能和现代女人同伴游园，那未免成了笑话。看看自己这种身份，当然还只有找那捡煤核女郎的资格，虽是碰过她两个钉子，然而和她说话，她是答应的，给她钱，她也接受的，当然她还是可以接近的一个异性。这有什么踌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位姑娘，是不能离开捡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秽土堆边，自然可以遇着她，所以径直行来，并不考量，以为一到那里，彼此就见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会和意见相左，那煤堆散乱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见那姑娘，本待问人，又怕露出了马脚，自己徘徊了一阵，不曾看人，那秽土堆上的人，倒都张望着自己，心里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于是一转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来。自己并不是向来的路上回去，这样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远。然而很怕他们就是笑着自己，再要掉转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顺了方向走去，在胡同里绕了个极大的弯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个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点点头道：&ldo;你不去捡煤核？&rdo;孩子道：&ldo;今天有子儿，不干。&rdo;士毅前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才道：&ldo;原来你们不是天天干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来了，也是有子儿了吗？&rdo;男孩子道：&ldo;谁知道呀？&rdo;说着，在黄黑的面孔当中，张口露出白牙来，向他笑道：&ldo;你打听她干什么？你喜欢她呀。可是那丫头挺不是个东西，谁也斗她不过。&rdo;士毅瞪了眼道；&ldo;你胡说！&rdo;男孩子听说，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见士毅并不追赶，向他招着手道：&ldo;她到铁路上捡煤块子去了，他妈的，总有一天会让火车轧死。&rdo;士毅道：&ldo;她捡我一样东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来。&rdo;那男孩听说是向那姑娘追回东西来，他倒喜欢了，便道：&ldo;她就在顺治门外西城根一带，你去找她吧，准找得着。&rdo;士毅道：&ldo;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叫她呀？&rdo;男孩子道：&ldo;我们叫她大青椒，你别那么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个残疾，她妈厉害着啦，你别闹到她家里去。要不，怎么会叫她大青椒呢？&rdo;士毅也懒得老听他的话，道声劳驾，径直就出顺治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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