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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1页）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做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做做吧。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道做哪样是好。活计盆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颏，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

原来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ot;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慧眼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ot;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ot;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ot;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

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捶放下，笑道：&ot;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ot;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ot;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ot;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ot;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ot;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ot;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ot;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ot;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ot;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ot;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ot;秀姑道：&ot;我以前是错了，我意跟着老师傅出家。&ot;静觉微笑道：&ot;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ot;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ot;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ot;秀姑道：&ot;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ot;寿峰道：&ot;什么，你要解解烦恼？&ot;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妇女们都不免迷信的，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支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做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ot;大叔在家吗？&ot;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ot;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ot;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ot;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ot;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少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ot;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ot;秀姑点了一点头道：&ot;哦，我去烧茶。&ot;家树道：&ot;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功夫不少吧？&ot;秀姑道：&ot;小事情，还谈它做什么。&ot;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ot;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ot;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ot;不是小说，是《莲华经》。&ot;家树道：&ot;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ot;秀姑道：&ot;不算深，这是有白话注解的。&ot;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支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这里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ot;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ot;秀姑道：&ot;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ot;家树笑道：&ot;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ot;秀姑微笑道：&ot;她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ot;家树道：&ot;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ot;秀姑摇着头道：&ot;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ot;家树听了这话，大觉惊讶，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ot;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ot;秀姑道：&ot;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039;&039;贪&039;&039;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ot;家树道：&ot;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ot;秀姑道：&ot;不行！他不见生人的。&ot;家树道：&ot;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ot;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向家树一笑道：&ot;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ot;家树道：&ot;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ot;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ot;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做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ot;家树道：&ot;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缘故没有？&ot;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ot;你听，这就是缘故了。&ot;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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