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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渡:李贽确实是个自觉的异端。他曾经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与假道学者流都把我看作异端,我不如干脆就做异端,免得他们把异端的虚名加在我的头上!李贽之异,异在何处呢?
王跃文:李贽公然为人的&ldo;私心&rdo;正名,说自私就是人心,人必须自私然后才有心,如果没有自私就没有心了。他宣称,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举凡好货,好色,多积财宝,多买田宅为子孙谋等,均为百姓之常情。这种&ldo;私心&rdo;,即&ldo;童心&rdo;,即人生下来就存在的本心,所以纯真。他依照此番逻辑,推出了情性自然论。他说,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礼义,不需外在的礼义去约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之。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极具个体特征,岂可一律求之?李贽更是大声疾呼: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
伊渡:
宋明道学家们的言必&ldo;存天理,灭人欲&rdo;,李贽则把人从所谓的&ldo;天理&rdo;拉回到&ldo;人欲&rdo;。
王跃文:
正是。李贽认为吃饭穿衣,声色财货,都来于自然,也只能听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礼义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学、伪君子们在李贽眼里是面目可憎的: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厚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迁,心与口违。李贽看腻了假道学的嘴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伊渡:
骂得真痛快。
王跃文:
李贽不光学说异端,他人生之旅也殊为异端。他有官弃官,有家弃家。他的弃官弃家并不是为了摆脱世俗欲望,而是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认为自己在欲望中深谙佛家游戏三昧,已经无善无恶,和光同尘了。他六十一岁出家为僧,却没有受戒,也不守戒规。他从不奉经祈祷,连读书都怕费目力,而要别人读给他听。他居然率领僧众跑到一个寡妇的卧室里化缘,又做《观音问》与士人妻女论道,这在当时是伤风败俗的丑行。他公然宣称,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
伊渡:
李贽真够狂的。
王跃文:
所以,李贽的狂诞悖戾使那些道学家们又怕又怒。一六○一年初春,他出家为僧的芝佛院被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烧得四大皆空。据说那场火就是当地官吏缙绅指使无赖放的。一六○二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上了一本奏书,参劾李贽耸人听闻的罪状: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ji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终于,万历皇帝大怒,着令锦衣卫将他捉拿入狱。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毁,应验了他自己起的书名《焚书》。
伊渡:
谈了这么久,可是纵观中国的哲学发展史,尽管多多少少有几个离经叛道者,大体上还是一部灵魂对肉体的压迫史。中国人哲学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须是蔑视肉体。既然肉体如此低级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么我们能将肉体放在何处?
王跃文:
我们今天再提对肉体欲望的压抑与厌弃已经不合时宜,但谈论灵魂的高尚与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阔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现了。这是否可以看成历史的进步?是人性的张扬还是人性的堕落?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们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样,对我们所能够拥有的生活心满意足,禁不住喊一声:生活呀,你停下来吧,太美好了!
伊渡:
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电影《第七封印》中的主角有段台词很有意思。他说:我的肠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双手就是两个呱呱叫的太阳,我的两腿就是时间的钟摆,我的一双臭脚就是我哲学的!天下事样样都跟打了一个饱嗝似的,只不过打嗝更痛快些。
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词,道出的其实正是哲学的本源。如果想说得文雅或严肃些,我们可以引用诗人保尔?瓦莱里的话:一切人体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学体系都是荒谬的,不适宜的。
王跃文:
尼采在《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中也写道: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可是,人世间有多少疑惑经得起追问?人世间又有多少追问会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许人类的宿命就是永远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到达不了的彼岸!
伊渡:
可是中国人是没有彼岸精神的,我们只有此岸,也就是现实的人生。我们只知道在世俗社会里尔虞我诈、膨胀私欲。
王跃文:
是的,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背离肉体,还是放纵肉体,都只是在世俗层面。别说宗教,甚至严格地说来连哲学都谈不上。孔孟之道讲的都是世俗伦理,又被历代统治者取为政治伦理。极端地说,中国既无宗教,又无哲学。自汉代以来,就只有帝王及其御用学者借孔孟之名布帝王之道。
4、执念
伊渡: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天生就应该是一个作家,仿佛这是你的宿命,不容质疑,别无选择。你的创作经历好像也能说明这一点。你不像别的作家有过学习期、成长期。你似乎没有过满脸青春痘,满腔愤激,目空一切,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的&ldo;文学青年&rdo;时代。你一开笔就已经成熟,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的成长必然受他早期经验的制约,童年是成人的父亲。你能从你的童年中找到现在作为一个作家的端倪吗?
王跃文:
我的确没有过四处投稿、四处碰壁的文学青年期。我写的头篇散文发表了,写的头篇短篇小说也发表了,写的头一部长篇小说引起了广泛关注。但我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天才气象。只是一切来得很自然。我上大学时也爱好文学,可我从来是个守规矩的老好人,当时觉得应该好好读书,担心痴迷文学创作会影响读书。所以,整个大学阶段,我几乎没有文学创作前科。只为学校自办的文刊物写过一篇小说,叫《山娘娘》,不料很受同学好评。写童年故事,学的是《城南旧事》。
我的童年,既不像普希金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奶奶,也不像安徒生有一个爱读剧本的父亲。我的童年甚至没有阅读。我中学以前,除了看过几本连环画,没有接触过任何文学书籍。乡村中小学没有图书馆,农村也没有谁家里藏书,而要我自己掏钱买书更是不可想像的。没有钱。朦胧中的印象,小说应是厚厚的书本,所以中学时读到课本中鲁迅的《故乡》,说那是小说,我莫名其妙。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看到哥哥曾经捧着本小说读,他说是《红岩》,厚厚的,卷了边儿。小学时,语文课本里开始有新诗,老师说它是诗歌体。可我们老师说的都是方言,我一直听作&ldo;丝瓜体&rdo;。我想到的是屋后竹篱笆上的丝瓜。我就真以为是&ldo;丝瓜体&rdo;,长长短短的句子排列下来,同丝瓜的形状差不多。我从能记事起,就知道全家人都必须把精力放在觅食上。能吃饱饭是最重要的肉体和精神需要。我说过,我少年时的梦想是能当上一个拖拉机手,与作家毫无关系。我那时也根本不知作家为何物。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学的环境里。我五六岁就捡狗粪、掏煤渣,七八岁砍柴担柴,十几岁就做田里的活儿了。做活儿的时候很孤独,胡思乱想,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什么文学、什么作家。看见城里人穿着棉绸裤,裤子总在颤动,我就想像如果没有风吹的时候,需不需要不停地抖着腿脚,因为我感觉棉绸裤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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