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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后来余大房当真托人在泰山庙,就在炕房旁边,给他谈过一小块地,买成没有买成可不知道了,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们从前老上那儿放风筝,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斑鸠在叫。
照说,陆长庚是个更富故事性的人,他不像余五那么质实朴素。余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去,而陆长庚只能算是矮子里的高人,眉毛稍微有点倒,小小眼睛,不时眨动,眨动,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软,透出机智灵巧,心窍极多,不过乍一看不大看得出来,不仅是他的装束,举止言词亦带着很重的农民气质,安分,卑怯,愿谨,虽然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而绝望得似乎更深些。就是这点绝望掩盖而且涂改了他的轻盈便捷了。他不像余五那样有酒有饭,有保障有寄托,他受的折磨、伤害、压迫、饥饿都多,他脸小,可是纹路比余五杂驳,写出更多人性。他有太多没有说出来的俏皮笑话,太多没有浪费的风情,没有安慰没有吐气扬眉,没有——我看我说得太逞兴了,过了一点分!所以为此,只因为我有点气愤,气愤于他一定有太多故事没有让我知道。余五若是个为人所敬重的人,他应当是那一带茶坊酒座、瓜架豆棚的一个点缀,是一个为人所喜爱的角色,可是我父亲知道他那点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我们有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适宜,那么一片地,每年只得两担荒草作租谷,父亲于是想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棉花,种水果,种瓜。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即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有什么事情才回来。他年轻时体格极强,耐得劳苦,凡事都躬亲执役,用的两个长工也很勤勉,农场成绩还不错。试种的水蜜桃虽然只开好看的花,结了桃子还不够送人的,棉花则颇有盈余,颜色丝头都好,可是因为好得超过标准,不合那一路厂家机子用,后来就不再种了。至今政府物产统计表上产棉项下还列有窑庄地方,其实老早已经一朵都没有了。不过父亲一直还怀念那个地方,怀念那一段日子,他那几年身体弄得很好,知道了许多事情,忘记了许多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快乐满足过。我由一个女用人带着,在舅舅家过,也有时到窑庄住几天,或是父亲带我去或是我自己来了,事前连通知都不通知他!
那天我去,父亲正在屋后园子里给一棵杏树接枝。这不是接枝的时候,不过是没有事情做,接了玩玩。接枝实在是很好玩,两种不同的树木会连在一起生长,生长而又起变化,本来涩的会变甜了,本来纽子大的会有拳头大,多神奇不可思议的事!他不知接了多少,简直看见树他就想接!手续很简单,接完了用稻草一缠就可以了。不过虽是一根稻草,却束得妥帖坚牢,不会松散。削切枝条的,正是这把角柄小刀,用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刀刃若新发于硎。我来是请他回家过节,问他我们要不就在这里过节好不好。而一个长工来了:
“三爷,鸭都丢了!”
“怎样都丢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很适于养鸭的地方。这块地上老佃户倪二,父亲原说留他,可是他对种棉花不感兴趣,而且怎么样也不肯相信从来没有结过棉花地方会出棉花,这块地向来只长荞麦、胡萝卜、绿豆、红毛草!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维生,他要养鸭;鸭从来没有养过怎么行,他说从前帮过人,多少懂一点,没有本钱,没有本钱想跟三爷借,父亲觉得不能让他再种红毛草了,很对不起他,应当借给他钱。为了好玩,父亲也托他,买了一百只小鸭,贴他一点钱,由他代养。事发生手,他居然把一趟鸭养得不坏,父亲高兴,说:
“倪二,你不相信我种棉花,我也不相信你养鸭子,可是现在田里是什么,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鸭子!”
“事在人为。明年我们换换手,你还是接这块地种,现在你相信它能出棉花了。我明年也来养鸭!”
父亲是真有这样意思的,地土适于植棉,已经证实,父亲并没有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总得有人接过。后来田还是交给倪二了。可是因为管理不善,结出来的朵子越来越伶仃了。鸭,父亲可没有自己去养,他是劝劝倪二也还是放弃水面,回到泥土,总觉得那不大适合他,与他的脾气个性,甚至血统都不相宜,这好像有一种命定安排似的,他离不开生长红毛草的这一片地,现在要来改行已经太晚了。人究竟不像树木,可以随便接枝。即便树木,有些接枝也不能生长的。站在庄头场上,或早或晚,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倪二赶着一大阵鸭子经过荡口,父亲常常要摇头。
“还是不成,不‘像’!他自己以为帮人喂过食,上过圈,一窝鸭子又养得肥壮,得意得了不得,仿佛是老行家了,可是样子总不大对。这些鸭子还没有很认得他,服他、依他,他跟鸭子不能那么完全是一家子似的。照理,都就要卖了,应当简直不用拘束,那根篙子轻易不大动了。我没有看见过赶鸭用这种神情赶鸭的!”
他把“神情”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神情是个什么可以拿在手里挥舞的东西似的。倪二老实一点,可是我父亲对他不能欣赏他是也可以感觉到的,倪二不服,他有他的话:
“三爷,您看!”
他的意思是就要八月中秋,马上就可以赶到市上变钱,今年鸡鸭上好市面,到那个时候倪二再说他当初为什么要改业,看看倪二眼光如何,手段如何。父亲想气他一气,说:
“倪二,你知道你手里那根篙子有多重?人说篙子是四两拨千斤,是不是只有四两?”
这就非教倪二红脸不可了,伤了他的心,他那根篙子搦得实在不顶游刃得体,不够到家。不过父亲没有说,怕太损了他的尊严。
养鸭是很苦的事。种田也是很苦的事,但那是另外一种苦。问养鸭人顶苦是什么,很奇怪的,他们回答“是寂寞”。这简直不能相信了,似乎寂寞只是坐得太久谈得太多,抽烟喝茶度日的人才有的感情,“乡下人”会“寂寞”吗?也许寂寞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怕寂寞是与生俱来的,襁褓中的孩子如果不是确知父母在留心着自己,他不肯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可能这是穴居野处时对于不可知的一切来袭的恐惧心理的遗传,人总要知觉到自己不是孤身地面对整个自然。种地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车水、薅草、播种、插秧、打场、施肥,有歌声,有锣鼓,有打骂调笑,相慰相劳,热热闹闹,呼吸着人的气息。而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一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才容一人起坐,叫作“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竹篙头上系一个稻草把子或破芭蕉蒲扇,用以指挥鸭子转弯入阵,也用以划水撑船,就冷冷清清地离了庄子,到一片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压黑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笠子,凉了多带件衣裳,整个被人遗忘在这片水里。“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句话似极普通,可是你看看养鸭人的脸,听起来就有无比的悲愁。在那么空寥的地方,真是会引起一种原始的恐惧的,无助、无告、忍受着一种深入肌理、抽搐着腹肉、教人想呕吐的绝望,“简直要哭出来”!单那份厌气就无法排遣,只有拼命吧嗒旱烟。牛羊,甚至猪,都与人切身相关,可以产生感情,要跟鸭子谈谈心实在是很困难。放鸭的如果不是特别有心性,会自己娱悦,能弄一点什么东西在手上做做、心里想想的,很容易变成孤僻怪物之冷漠而褊窄。父亲觉得倪二旱烟瘾越来越大,行动虽还没看出什么改变,可是有点什么东西正在深重起来,无以名之,只有借用又是只通用于另一阶级的名词:犬儒主义。
可是鸭子肥得倪二欢喜,他看定了好利钱,这支持着他。
前两天倪二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已经谈好了,行用,卡钱,水脚,全算上,连底三倍利。就要赶,问父亲那一百只鸭怎么说,是不是一起卖。父亲关照他留三十只,送送人,也养几只下蛋,他要看自己家里鸭子下两个双黄玩玩。昨天晚上想起来,要多留二十只,今天叫长工去荡里跟倪二说一声。
“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人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对付不了。鸭子运起来,不像鸡装了笼子,仍是一只小船,船上准备人的粮食,简单行李,鸭圈一大卷,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逶逶地走。鸭子路上要吃,还是鱼虾水虫,到了那头才不瘦膘减分量,精神好看。指挥拨反全靠那根篙子。有人可以在大江里赶十天半月,晚上找个沙洲歇一歇,这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怕父亲还要说什么,他偷偷准备准备,留下三十只,其余的一早赶过荡,过白莲湖,转到大湖里,到邻县城里去了。长工一到荡口,问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白莲湖是一口小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滓,荷花倒是红的多。或散步,或乘船赶二五八集期,我们也常去的,湖边港汊甚多,密密地长着芦苇。新芦苇长得很高了。莲蓬已经采过,荷叶颜色发了黑,多半全破了,人过时常有翡翠鸟冲起掠过,翠绿的一闪,疾速如箭,切断人的思绪或低低地唱歌。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篙子头上的破蒲扇不知哪里去了。倪二呢?坐在一个石辘轳上,手里团着他的瓦块帽子,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在一个人家晒场上,为几个人围着,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是下半天了,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跟这些鸭子奋斗了半日。他的饭在船上一个布口袋里,一袋子老锅巴。他坐着不动,看不出他心里什么滋味,不时头忽然抖一抖,好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的沟好深,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烧焦了似的。那么坐着,脚恐怕要麻了,好傻相的脚!父亲叫他:
“倪二。”
“三爷!”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办呢?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为的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区里,县里,党部里来的人谈话讲生意而设的,卖清茶,代卖烟纸、洋杂、针线、香烛、鸡蛋糕、麻酥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这一带闲散无事人常借茶馆聚赌玩钱。有时纸牌,最为文雅。有时麻雀,那副牌有一张红中丢了,配了牌九上一张杂七,这杂七于是成为桌上最关心的一张牌了。有时推牌九,下旁注的比坐下来拿牌的要多,在后头呼幺喝六,帮别人呐喊助威的更多。船从桥边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走过了一段,还听得到“七七八八——不要九!”“磨一点,再磨一点,天地遇牯牛,越大越封侯!”呼声。常在后头看斜头胡的,有人指点过,那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手,诨号陆鸭,说他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的样子。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见到鸭就怕了,运气不好,老是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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