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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吗,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等下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的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同性住一屋怕被当作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也会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会杀人,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刚才他们说的话我有两点疑问。他们说等着买断钱买药看病,他们没其他医疗保障吗?他们现在被买断,未来退休还有没有退休金?”
杨巡被问得一怔,这不是他预料中的问题:“当然没了,人没在企业了,哪儿还来医药费退休金。”
梁思申奇道:“国家不管吗?那么他们失去工作后有没有最低生活保障?”
杨巡也被问奇怪了:“我从来都没有过,不是活得好好的?工人比我们农业户口的运气好,有单位养那么多年,够他们了。把单位折腾死了,我接手还得付买断工龄钱,我才最冤。”
原来这里是国家把福利责任交给企业负担,可而今体制变革形势变化,有些人就成了牺牲品。梁思申想了好一会儿,道:“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的,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给他们的钱已经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然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应该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开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早已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的时候就饿着呗,受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上高中出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账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款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没完没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的基本生存。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有所补偿。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人,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满嘴理论,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妥协。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但她心说她这会儿哪儿弄钱去,心里一时茫然。
杨巡只得换个话题:“你说账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的时间。”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也觉得挺无奈,心说这是不是观念差异。“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开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一间才一百平方米的烂房子,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资产却全是国家的。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可合情合理。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的。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性地提到类似命运的宋运辉的姐夫,她才倾听。她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更不对,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的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但那也是不合法的,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对于申宝田我完全陌生。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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