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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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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三月中旬的一天，夏春锦兄来微信要我给他一部稿子加盟“蠹鱼文丛”。我想到“蠹鱼文丛”最初出版时，春锦就向我约过稿，我一直没有履行诺言，这次得表现得好一点，以不辜负他的美意。于是，便动手把近年来谈文人旧事的长长短短的稿子搜集起来，编排目次，并写下一段内容简介：本书内容正如书名所示，是“闲话文人旧事”，而着眼于“老派”，意在从他们这些生活、写作的细节、琐事中挖掘史料、发扬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一种坚持、操守，是一种韧性和努力，是一种为了真理而追求、奋斗的勇气。谈旧事，有趣却不八卦，作者严格按照史料本身立论，不编撰和臆想，故所有史料均注明来源。话旧事，希望发掘新意，而不是炒冷饭。说旧事，其实与现实并不远，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操守，也一直是公众和学界关注的话题，时光不能倒流，历史却可借鉴。

稿子编排得差不多，却没有马上交出。——有人常常让我们这些写字的人“随便”写点什么，对此，我不以为然。从写作状态上讲，写作不是小学生考试，当然不必正襟危坐、高度紧张，反倒“随便”、放松甚至逸兴飞扬才是常态。我写东西时也从不讲究，在书房的电脑前，躺在床上拿个写字板，地铁上、飞机上、会场中的手机里、笔记本上，只要想写都能写个不亦乐乎。这不是“随便”写，一字一句费思量，也都一笔一画认真写来。不必力透纸背，却都是生命的印迹。几年后，重读它们，我如同在翻阅自己的生命履历，那么多熟悉的风景，也有忘却了的记忆，看到一些歪歪斜斜的脚印忍不住还得修正一下，至少像阿Q一样，力争把那个圈画得更圆一点。过去的一个多月中，我都在对付这个“圆圈”。

写作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作者”常常有别人难以觉察的隐秘的欢乐。文章的字缝里不动声色含着一些情绪，在某个句子的背后表达着对一个特定的人的寄托，一篇文章里可能还套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尽管，作者写的不是直抒胸臆的散文，或者像这本书中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但是，作者在背后挤眉弄眼，得意洋洋，或者是忧心忡忡，还是溜进了文字中，这些你都看出来了吗？倘若有读者读出来了，写作者不免顿有“知音”之感，他的幸福又增加了一倍。

我不敢冒充这些前辈文人的知音，虽然，多年来，我不断地读他们的书，仿佛跟他们成了进出一个弄堂的熟人。可是，他们的生命是一本很厚的大书，浅薄的目光难以穿透。因各种原因形成的隔膜、误读、一厢情愿一定存在，尽管，这绝不是我的本意。读他们的书，第一步，我想做到的就是了解和理解，而不是误解。本书所收的文字，和我三年前出版的《躺着读书》（海豚出版社2017年6月版）同属一类，它们都是我的读书笔记。近年来，我在重读他们的书，常有感动和欢喜也就随时写下一些感想，主要集中在对人的理解上。他们都是为文之人，人与文分不开，人与文的互读，让我对他们的文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我认为它不再是我在学校的文学史课上所学的那些冰冷的名字和为备考而阅读的书目了。一个人，不可能是封闭，他必然与生活的环境和时代发生扯不断的关系，由人，我尝试走进他们的生活、走进他们的时代，也读了不少相关的书。这样，他们的作品，他们的身影，在我面前就立体起来，生动起来了，而我也常常躲在与他们“共进”下午茶的时光里自得其乐。

我很得意和得益于这种随笔的写作，我认为它比写论文带给我的束缚更少，更适合容纳“我”——写文章怎么能去掉“我”呢，它可不是做养鸡饲料，按照配方搅拌到一起就万事大吉——我特意附录了一篇文章，是为朱晓江兄主编的学报而写的，针对现在的学术文体和学术期刊格局的狭小，我表达了一些不满。本来，在中国古人用笔记这种形式，什么山川风月，还是微尘小事，无不可信笔写来，这里要学术有学术，要情趣有情趣。现在这样的东西反而都等而下之了，有的人还睥睨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谈艺录》，认为不过散简碎篇，没有什么“体系”和理论。我想苦笑都笑不出，这么多年来，你用那滔滔万言的“巨著”又给了我们什么体系、怎样的理论呢？蒙着眼睛都能看出，不过是跟着西方某个大理论家的步子，把他们的框架搬过来，把你的那些破衣烂衫挂上去，这就叫您的体系和理论？我看与其这样费工夫，还不如老老实实读我的书，抄我的笔记，发几句牢骚，抒发一点感慨呢。卑之无甚高论，它们却是心灵的痕迹、情绪的微波，实在可感。我始终认为，不是理性的拥堵，而是感觉的丰富才是文学留给我们的最大一笔遗产。

编稿子，我的眼前还不时浮现很多亲切的身影。比如向来爱护我的家人们，每个夜晚陪我读书的两只狗狗，还有很多催生这些文字的朋友。我向来不大会主动投稿，都是朋友相约才写下一点东西，有些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有的一回生两回熟。感谢他们的信任和宽容，经常是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交稿；到了最后一刻，我还常常拖稿。这个年头，笔耕，属于石器时代的古老工作，在日新月异中它尤为不合时宜，发表文字的载体和方式经常发生变化或越来越多样化，从业的编辑也是泥垒的营盘流水的兵。本书上编“同学少年”的稿子，是为作家笛安管的一个什么网站而写的，她有一次问我能不能写点什么“老人老事”。我想她的网站的读者可能都是年轻人，还是写一组老人们风华正茂时的少年事吧。本来还有很多题目，大学生活里，男男女女的种种好玩的事情，我还下载了不少《清华周刊》，里面也有很多那个时代学生们的各种活动。写着写着，笛安就不来催稿了，我自然乐得优哉游哉。后来遇到她，她解释，她“转型”了，又去做某某别的事情了。好吧。

中编“这也是生活”中的文字，多为广州一家报纸的小专栏上的文章。第一年，平安无事；到第二年，频繁地更换责任编辑，经常告诉我说：周老师，以后的稿子，你交给某某某……我也不问原因，遵命行事。直到也是过了好久，才想到，一是没有人来催稿，二是没有人来接力，告诉我又换给哪位责编了。怎么回事呢，我也不打听，反正稿子写不完，我又去写别的去了。后来，遇到一个熟人，说起来，才知道那个编辑部我认识的朋友差不多都调离了，不，是逃离了报社。这是报纸的末代王朝，王公大臣们飞鸟各投林，各奔各的前程。我很荣幸，居然又赶上一个“转型”。也有不信邪的，比如天津的《今晚报》，据说就增加了不少副刊——按说这倒也对，报纸在今天还能苟延残喘，绝对不是靠它的那些新闻版面，而恰恰是副刊。彭博兄隔三岔五会温柔地来约我写一点什么。说温柔，是他约完基本上好长时间不会来催，于是我也就没有动笔，收在下编中的几篇小文就是为他写的，因为间隔的周期太长，写得不勤快也不多。下编还有几篇（《文人的游戏》等），是从我的旧作《文人》中移来的，因为我想重编该书，只保留那些怀念文章，怀念的人基本上都是跟我有关系的，而这些短文还是我的读书笔记，理应归类一起。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文字，就把我们的那些岁月带走了，回过头去，欣慰也有，怅惘更是难免，因为再也回不去了，尽管身在其中时，也过得懵懵懂懂，未必知道珍惜。

花开花落，桃花满野的时候春锦约的稿子，一晃，现在外面已经是石榴火红了。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每逢接到女干将周音莹催稿子的微信，仿佛只有忏悔，一定又是交晚了。既然晚了，得寸进尺，索性一晚再晚。说来我也冤枉，因为的确也没有闲着，我增补了几篇新写的稿子，对于旧稿按照惯例彻底地改了一遍，文字上的修改以外，有些新读到的史料等也增补进去了，这样，好像一本小书又变成无限的工程，倘若没有人来催稿的话。有一本书上说，“普鲁斯特会一遍遍地重写，每次重读自己的作品，他会觉得有些东西需要改动或补充”。——我的感受竟然跟普鲁斯特完全一样！普鲁斯特跟他的女管家阿尔巴雷解释道：“我想让我的作品成为某种文学的大教堂。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从未完成。甚至当结构已完成，也总是需要进行某些装饰，开一扇彩绘玻璃窗，提供一个柱顶，再造一座小礼拜堂，在角落里放一尊小雕像。”（［美］西莉亚·约翰逊：《怪作家》第86页，宋宁刚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2月版）文学的大教堂，莫非我也有这样的野心才如此拖沓？这倒是美妙无比的理由。不过，我可没有勇气讲出去。关键是，我也没有女管家啊，不然，我会对她说：“书终于编好了，你看，弄点什么好吃的吧。”

2020年6月2日零点四十分于竹笑居

转眼就到盛夏，感谢浙江古籍出版社以及本书的编辑孙科镂先生精心编排，细心审校，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拙稿付印。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个特殊又难忘的春天，这本小书也算是一个纪念品吧。

2020年7月13日晨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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