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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牺牲了的一代啊（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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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牺牲了的一代啊

穆时英遇刺后，汪精卫和林柏生闻讯“极为悲愤”，除去电吊唁外，还分别电汇五千和两千元治丧费，伪警政部政治警察署悬赏万元缉拿凶犯……穆时英一直崇拜的日本新感觉派健将横光利一说：“穆先生诚实谦逊，是个让人怀有好感的现代青年，见过他的日本文学家们都有同感，一提到中国有这等人物，我们都感到有些折服。”（［日］横光利一：《穆时英先生，去了》，《穆时英全集》第3卷第439页）加藤武雄说他“是一个眉清目秀、贵公子般的青年。他不眨眼地凝视着其他人的脸，挺着肩，脸微扬”（［日］加藤武雄：《悼念穆时英君》，同前，第462页）。

也有日本人谈到穆时英与胡兰成的关系非同寻常：“他是个举止礼貌性格温顺但内心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宣传部长林柏生、次长胡兰成很是喜欢穆君，在宣传部的文化人里，他是文人里唯一的笔墨高手。他死的时候胡兰成刚刚来到上海，据说胡闻讯后不禁痛哭失声。”（［日］增谷达之辅：《致今日出海函》，同前，第438页）卜少夫在《穆时英之死》中也说：“穆时英的附逆，和胡兰成的关系最大。”（卜少夫：《穆时英之死》，同前，第483页）不过，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则轻描淡写：“我住在薄扶林道学士台，邻居有杜衡、穆时英、戴望舒、张光宇、路易士，他们都是文学家或画家，我亦只与杜衡玩玩，余人不搭讪。”（胡兰成：《今生今世》第179页，远景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9年5版）胡兰成的话，估计全天下只有张爱玲句句信。照理说，穆时英是大汉奸的密友，在对侵略者同仇敌忾的年月里，大家应该对他口诛笔伐才是，可事实并非如此，人们都在说穆时英一表人才，替他惋惜。多年后，叶灵凤谈到穆时英的“附逆”，认为是“年轻人的糊涂”。“据说事先有许多年青人警告过他，当然他个性是强一点，不听……想到一年内损失了两个很好的朋友（另一位指刘呐鸥——引者），中国文坛也损失了两个很有才干的人，徒呼奈何而已。”（叶灵凤：《三十年代文坛上的一颗彗星》，《穆时英全集》第3卷第494页）

或许穆时英去世时太年轻，增加了大家情感的分量；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人缘太好，以致哪怕是荒唐事，都成为候选佳话。有人描述过他的样子：“熨头发，笔挺的西装和现代风的文士的品格，这是穆时英先生的外貌，满肚子堀口大学式的俏皮话，有着横光利一的小说作风，和林房雄一样的在创造着簇新的小说的形式，这便是穆时英先生的内容。”（迅俟：《穆时英》，同前，第480页）据说自从《现代》杂志登了他的照片后，惹得许多女学生神醉魂倒，风闻他喜欢去跳舞场，她们也去那里找穆时英。那年，他发表了《上海的狐步舞》，才二十岁，真正的小鲜肉。穆时英后来的太太，就是一位舞女。1936年，两个人闹矛盾，太太去了香港，他是为了追太太才离开上海的。那年，在香港，“出现在我眼前的穆时英穿着长袖白色衬衫，有一副江南人的文秀面孔，的确剃光了头，同他的仪表有些不调和，看起来很不顺眼。”“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秘密’：穆时英所以把头发剃光，原来是太太的‘约法’：要想挽回夫妇关系，除非他剃光头表示诚意。结果穆时英照做了。”（侣伦：《穆时英在香港》，同前，第528—529页）哈哈，他的确是个说做就做的可爱的人。当年，戴望舒因为与施蛰存的妹妹恋爱不成而痛苦不堪。穆时英说：“施蛰存的妹妹算得什么，我的妹妹要比她漂亮十倍，我给你介绍。”最终穆时英也如愿以偿，让戴望舒成了他的妹夫。

我发现，去世时还不及而立之年的他，已经写过两篇谈中年的文章了。1934年9月，他发表《中年》，这时他不过二十三岁，居然觉得“中年是悄悄地来的，蹑着脚尖偷走进来的，而我是不知不觉间精神地到了中年的人了”，“人是很容易衰老的，因为我们有着太多的患难，因为我们有着太敏锐的感觉，因为我们的青春是那么地脆弱，而我们的血液已经遗传了五千年，是一个古旧的血液”（穆时英：《中年》，《穆时英全集》第3卷第30—31页）。他内心中要负载多少东西，竟使他未老先衰？1938年发表《中年杂感》时，他才二十七岁，文字中却充满了那么多的沧桑感、苍凉感。也许，这跟他身处的那个环境、那个时代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毕竟那样的岁月太浩茫，人一眼望不到头，望不见岸。他感叹：

三十到五十中间，至少还有五年是消费在驱逐民族敌人上面，有五年是消费在建筑被炸毁了的城市和焚烧了的乡村上面，生活刚开始，死亡便跟着来了。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上邦风光，天朝盛事，我们大概不会有分；辉煌的明日属于明日的一代。我们的命运只是革命，饥饿，穷困，战争，流亡。原是牺牲了的一代啊！

也许这样的感慨有些自私，有些没出息，然而，人类的福利，生活的目的究竟是指的什么，这广漠的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天下为公的家伙，我实在是有一点怀疑。见不平事，拔刀而起，望到些微的光明蹈火以赴，这样的气概，这样的热情，现在全不知道消逝向何方，对于一切事，自作聪明，只想安定，只想躲避，这大概正是中年人的气质吧？（穆时英：《中年杂感》，同前，第144页）

“我们的命运只是革命，饥饿，穷困，战争，流亡。原是牺牲了的一代啊！”这话说得很沉痛，仿佛也是他个人的谶言。“世界是平淡得像一幅褪了色的印花布，而在这黯淡陈旧的花纹里边，却隐藏着眼泪和欢笑，血和汗，幸福和痛苦。”（穆时英：《中年杂感》，同前，第143页）平淡的是世界，不平淡的是每个人的命运，哪怕是一个二十八岁便如彗星般划过天空的年轻人！

2015年9月2日午于吴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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