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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怀犹豫了一下,随即拱拱手问:“敢问老爹,闻得这些妇人都是要运到北边去的。怎么又许她的家人来相认赎人?”
那艄公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这个么,本来也是不许认赎的。是百姓向官府哭泣求告得多了,才开准此例。只是偌大一个江南,兵荒马乱的,到底有几多人家有工夫到码头来日日候着?就是像这些有工夫来的,又怎能得知自家的妇人被弄到了哪个码头?不过是尽尽心意罢了!再说,这些妇人十之八九只怕都被大兵耍弄过了,就算赎了回去,也是……唉!”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再问了。但是老艄公的这些话,使他们又一次感到深深的耻辱与刺痛。这样默默地站了片刻,终于,沈士柱抬起头,犹豫着提议说:
“眼下离开船还早,或许——我等也过去瞧瞧?”
余、柳二人都没有异议。大家便移动脚步,沿着河堤,慢慢地向前走去。
由于距离得远,刚才他们一直没有看清那些船怎样靠岸,因此也弄不清到底载来了多少妇女。此刻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她们是分乘三只大艚船抵达的。人数还真不少,起码也有两三百,大多数已经上了岸,就一堆儿地站坐在河堤上;还有一些正在下船。她们大都发髻蓬松,不施粉黛,身上的衣裙也像是胡乱凑合,显得很不合体。其中东张西望的也有,但多数都是头颈低垂,一副含羞忍辱的样子。几个腰悬弓箭、提刀持枪的清兵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守着。至于河堤下面,则是人头攒动。那些准备认亲赎人的一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心急火燎地朝堤上张望,一边直着嗓子叫唤:
“阿花!”“阿囡!”“小宝他娘!”“嫂嫂!”“阿妹!”“新妇!”“婶娘!”“大福妈!”“春丫头!”
随着这声声叫唤,堤上那些女人也骚动起来,她们同样伸长了脖子,大睁着惊慌的眼睛,并且开始互相推搡着,发出尖声的回应:
“哎!”“我在这儿!”“小宝!”“大福!”“姆妈!”“官人!”“我是阿囡!”“我是常喜!”“我是招弟!”
不过,叫唤归叫唤,而且有些听来像是接上了茬,但其实只是名字相同,很快又发现不是,结果有好一阵子,竟然没有一个相认上的。这么一来,人们似乎泄了气,不再向前挤,叫声也随之稀落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哎,这不就是春丫头么?”接着,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边高叫着“春丫头!春丫头!”,一边拼命往前挤。听见这叫唤,堤上那群女人当中,有一个少女也蓦地发出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冲下来,到了堤下,大约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但她一翻身又站起来,猛地向前奔去,终于一下子扑到已经来到跟前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啊,认到了!认到了!”人们纷纷相告着,有惊喜的,有感叹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但同时,显然全都被这成功相认的一幕所鼓舞,于是再一次发出乱哄哄的呼叫,并且争先恐后地向前拥去。看见这种情景,河堤上的那群女人也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堤下奔。守在旁边的那几个清兵显然早有经验,起初还连声喝叫,试图制止,但看见没有效果时,他们就自动退出人群,站到外围去,远远监视着。
这当儿,两边的人已经合到一起。于是丈夫寻妻子的,妻子寻丈夫的;父亲寻女儿的,女儿寻父亲的;还有侄儿寻姑姑,哥哥寻妹妹,外甥寻姨娘的。幸而寻到了,固然是喜极而泣;寻找不到的,也忍不住号啕大哭。于是一时间你也哭,我也哭,那牵衣顿足的号哭是如此悲苦,如此可怜和绝望,它震动着人们的耳鼓,揪扯着人们的心肺。到末了,就连那几个清兵也背过了脸去……
“嗯,我等不如走吧!”余怀终于忍受不了,回头建议说。看见沈、柳二人都点点头,他就转过身,打算离开人群,然而一抬头,却发现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旁边,大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不住地朝他们打量。看见他们转过脸来,她就颤抖了一下,嗫嚅地问:“不敢动问客官,这位老爸可是、可是留都说大书的柳老爸?”
余怀微微一怔,没想到竟然还有来同柳敬亭相认的,再打量一下对方,却发现面生得很。但因为她问的不是自己,一时倒也不便回答,只好转眼去望柳敬亭。
柳敬亭倒很爽快,点点头,说:“小老正是柳麻子。不知姑娘怎么认得在下?”
在等待回答的当儿,那女子脸孔煞白,显得很紧张。直到听见这句答应,她才如释重负地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上,叩着头禀告说:“婢子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家的丫鬟,名唤紫衣。因柳老爸曾到我家来开讲书词,婢子当时在帘子里侍候大奶奶听书,故此认得老爸。”
三个朋友因为事出突然,又不认得对方,因此都有点惊疑不定。现在得知原来是冒襄家的丫鬟,才“啊”的一声,明白过来。但是冒家的丫鬟竟然出现在被掳掠的妇女群中,又使他们意外之余,脑子里顿时闪出不祥的念头。
“啊,你既是辟疆家的丫鬟,却为何到了这里?”沈士柱连忙追问。
“婢子是被……是被抢来的。”
“那么,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婢子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不在了?”由于吃惊,也由于紧张,三个朋友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哦,不,不,婢子被抢时,他们还在的。不过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这话无疑是实情,因此三个朋友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只好不再问了。但是,对于冒襄一家安危的关切,又使他们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沉默了一下之后,他们依旧向紫衣详细问起冒襄一家逃难的情形。直到得知如果老朋友还活着,一是可能重新回到海宁,二是可能前往宜兴投奔陈贞慧,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
“嗯,到了这一步,你如今作何打算?”柳敬亭从短眉毛底下瞅着丫鬟,问。
紫衣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了这话,她的眼圈蓦地红了,并且汩汩地涌出泪水,但仍旧强自控制着。
“婢子总是前世……作孽,故此今……生得此报……应!”她呜咽地说,“既是命中如此,婢子也不……不敢怨恨。只是想到、想到在少爷、奶奶和宛娘身边时,没有尽心尽责侍候,心下、心下万分不安。老爸和两位相公都是我家大爷的朋友,若有便见到我家大爷时,请转告他,就说紫衣今生再也……不能侍候他老人家了,只盼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他的大恩大德……”说完,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终于跌坐在地上,哀哀地放声痛哭起来。
还在紫衣抽抽泣泣地说话的当儿,沈士柱脸上已经现出老大不忍的神情。这会儿发现余怀站在一旁,眉皱得紧紧的,他就伸手扯一扯朋友的衣袖,等余怀跟着走出几步,他就急急地说:“她既是辟疆的丫鬟,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着实可怜。我们不如花点银子,把她赎出来算了!”
余怀摇摇头:“这事我也想过,但只怕不妥!”
沈士柱瞪起眼睛:“有什么不妥?莫非我们竟忍心见死不救么!”
“兄别急啊!”余怀做着制止的手势,“你没听她方才说,同她一道被抢的,还有七个丫鬟么?即使后来走散了,也还有四个在这码头上。你总不能把她们全都赎下吧?再说,我们这一次南下,可是有重任在身,也不能带着一帮子丫鬟招摇过市。更别说到时候未必就见得着冒辟疆——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事到如今,也唯有先顾着大事了!”
“那么——”
“唉,给她点银子,让她自寻活路吧!”
避而不见
柳敬亭估计得不错。主仆四人乘上兵船之后,果然一路顺利,再没有受到查检。不仅如此,由于船上那些兵校都是从前明的军队投降过来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说书的本领,就立即博得他们的热烈喝彩,并且从此缠着不放。结果一来二去,还真的从他们那里刺探到一些机密军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鉴于江南的战局吃紧,已经任命多罗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率兵南下,增援杭州,并向浙东和福建地区发动更猛烈的进攻。目前,清兵正在长江边上大事征集民船,准备供博洛到来使用。柳敬亭把这个情报告诉余、沈二人后,大家都紧张起来,觉得有必要尽快通知鲁王方面。不过,由于紫衣曾经说到,冒襄前一阵子就在海宁一带逃难,目前有可能前往宜兴去投奔陈贞慧,又使他们对老朋友的安危始终放心不下。加上余怀也很想探访阔别多时的陈贞慧,征求一下这位才略超群的兄长对时局的见解,结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东去报信,而余怀则带着亲随阿为绕道宜兴一趟,再从那里赶到浙东去会合。
现在,余怀主仆已经按照计划,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只小船,向宜兴进发。从丹阳往南的广大地区,历来都是水网交织、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而位于太湖和滆湖之间的宜兴县,也同样以盛产稻米、小麦、蚕桑和各种鱼虾蟹鳖著名。要在以往,到了这种开耕的季节,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来往,渔歌互答;两边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鸣人叫,忙碌着无数农夫的身影。可是,自从去年七月,明朝前职方主事吴日生在吴江起义,进占太湖之后,这一带便成了义兵和清军反复争夺的地盘。接连不断的残酷拼杀,弄得老百姓仓皇奔避,再也无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事,或者纷纷四散逃亡;本来是宁静平和的村庄,也因为一再遭到烧杀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废墟。以致到如今,当余怀主仆沿着滆湖边上一路南来,映入眼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芦和苦竹,映带着成片成片被抛荒的田野。有时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见一点人烟,只有乌黑耸立的断壁颓垣、倒塌的桥梁,以及不时贴着船舷流过的、泡得肿胀的可怕浮尸。其中有些尸首因为被砍去了脑袋,水从腔子里灌进去之后,就变得直立起来,于是那半截的无头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过来,骤然一见,简直能把人当场吓昏。倒是那些野鸭、白鹭一类的水鸟,浑不晓得人世的苦难与凶险,依旧呱呱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好歹使这劫后的水乡,增添了几许令人心头发怵的生趣……
由于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怀对于战乱的残酷和可怕,还没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多少有点后悔这次本非绝对必要的旅行。但已经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结果,经过了两天一夜惊魂不定的航行,主仆二人才总算在太阳落山的时分,抵达陈贞慧的家乡——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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