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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设计中的错误（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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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设计中的错误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不过南太平洋水域却难得的平静，美国舰艇横七竖八地躺在这里，占据了300英里的范围，船上的人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逸。乌云夹杂着雷声在天边翻滚，而阳光依然没有退去，潮湿的空气酷热难耐。然而，在指挥中心，长官们正在监视派出的飞机，其中一架出现了问题：一名飞行员失踪了，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由于燃料不足，迟迟未归。

1410号飞行员发出呼叫，要求返回航空母舰。长官收到了请求，但是飞行员没有收到回复。所以他只能等待，其间他检查了设备，查看了燃油表。终于，接收器又有了动静，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不过什么也听不清。“静电干扰了。”他说。过了一会儿，接收器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里面传出的指令是再等片刻，于是飞行员继续等待。燃油表显示，油量已经非常少了。

负责用舰艇雷达寻找失踪飞机的人完全靠直觉行动。他们的任务是找“种子”，即雷达显示器上不断移动的绿色扫描线的反射点。但是，监控区域内只要有其他物体发出噪声，包括干扰、云朵、飞鸟等，都会导致绿色扫描线移动。他们管这些声音形成的不稳定区域叫“草坪”，雷达屏幕上到处都是；他们要找的种子就是一个尖峰状的符号，位置要高出来一点。作为一名优秀的雷达指挥员，必须具备在第一时间根据闪烁区域的细微变化区分敌我飞机的能力。而今天，指挥员正在努力地搜寻，飞行员听不清无线电里的指示，所以他们只能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信息，但双方又互相听不清楚。

“我们无法从雷达上获取你的位置，雷雨就要来了。”指挥员说。“雷雨在我北边，”飞行员说，“又有静电干扰了。”

30多分钟过去了，飞行员发疯似的盯着燃油表，已经接近零了！此时此刻的舰艇上，一群人围在雷达控制台前。终于，有人在显示屏上一块模糊的区域中发现了一个凸起的种子——雷雨云。众人松了一口气。飞行员已经靠近，就在航母的另外一侧。执勤长官抓住麦克风。“现在距离舰艇30英里，”他喊道，“向357方向行驶。”飞行员一直在等的返航路线终于有了。30英里的距离，他还是可以飞过去的，最后几英里可以采用滑行。“什么？”飞行员问。“你位于舰艇以南。”指挥官喊道，声音里开始流露出些许绝望，“357方向。我再说一遍，357方向。”飞行员回答道，“燃油不足。又听不到了。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指挥官不停地喊话，用尽各种方式，大声说，小声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像拿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乱捅一气，希望碰巧走运，说不定哪下就捅开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最终停了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一架钢铝合金的飞机闪电般冲向了波涛汹涌的海面，激起了雪白的水花，然后一点点恢复平静，直到完全看不出痕迹。任何航空母舰都有人员牺牲，就像这艘一样。不过就像中尉后来所说的那样，这种无谓的牺牲会让人不得安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逝者的灵魂就会在你耳边低语，在你身边萦绕。当天晚上，在军官室里，有人听到心灵受到伤害的副舰长粗暴地说道：“雷达，人看不见；无线电，又听不清。把人命交给这两样东西，简直是该死！”相信那样的机器能为人服务，这才该死呢。

二战结束了，这位舰长的怒吼声久久回荡在整个美国军火库里。“一战”促使美国制造业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迅速发展，而二战期间，技术创新层出不穷，制造业的发展势头似乎更加离奇。想想看：战争开始时，作战的都是双翼飞机；战争后期，世界上首批隐形飞机的印记已经在战场上空划过。技术飞速发展，最好的例子或许就是雷达。六年来，其救援范围几乎逐月扩展，从而使得轰炸机、坦克、炮弹和舰艇的活动区域也越来越大。然而，这些雷达并没有制造者形容得那么好，因为这些机器在使用过程中该如何理解，根本没有任何成文的说明。问题有可能出现在无线电上，无线电的发射频率是人耳无法分辨的，之前那位飞行员离安全着陆只有几分钟了，却发生了迷失航向的情况，原因就在于此。问题还有可能出现在雷达上，因为它们无法区分到底是信号还是干扰。当时，人类该如何了解机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理论上，我们的炸弹可以有的放矢，”一位空军心理专家说，“但在实际操作中，我们却错过了整座城市。”你根本不用考虑如果机器出了问题到底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只要统计一下伤亡人数，包括在交火点甚至在几英里以外牺牲的那些人，就完全能说明问题。

追究责任的时候，两大阵营相互指责。一边是士兵，他们叫嚣着：“有人设计出这些了不起的机器，可操作员得有三只手，得具备在黑暗的角落里洞察一切的能力。”另一边则是这些机器的设计者，他们同样义愤填膺，将问题归咎于使用人员培训不当，或者是人为的暴力使用——他们觉得士兵们会在一怒之下拍打按钮、猛拉操纵杆。战争期间，这种争论一时演变成了一种表演，制造商向军方兜售它们研发的最新装备时，会把自己的科技人员推到前面做演示，以证明这些装备的使用效果完全能够实现它们的设计初衷。可问题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使用者是在被动情况下操作设备的，其实际表现与那些技术人员的主动操作演示是不同的，这就跟30年后三里岛事件中发生的情况一样。

实际操作与实验结果之间存在差异，对战争造成了严重影响，导致死伤无数。更糟糕的是，与十年前相比，在这场战争中，大家“跟着感觉走”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刚才提到的飞行员海上失踪事件，其讲述者是哈佛大学心理学家S.S.史蒂文斯。他觉得这件事情太可怕了。他曾经发表过一篇题为《机器不能单打独斗》的重要文章，文中提到：

在这场战斗中，正确的识别、距离的估算、信号的接收，都要靠人的眼睛或者耳朵，而有些信号已经达到了人类听觉或视觉的极限。如果没有良好的感官判断，有些东西雷达看不到，无线电听不到，声波测不到，枪也打不到。但矛盾点在于，工程师和发明家都希望用设备的自动化来减少这个过程中的人为因素，他们做得越多，操作人员的肌肉就绷得越紧，因为他们只有凭借自己的感官优势去看、去听、去判断、去行动，才能使他的装备在敌人面前占得先机。注释标题史蒂文斯，《机器不能单打独斗》，第390页。

史蒂文斯指出，这些设备存在缺陷，人们在使用过程中，会将其不良影响发挥到极致。工程师可能会宣传说，假如天气状况理想，新式雷达能够探测到50英里之内的敌舰，那么很快就会有潜艇指挥官在雷雨天气里，尝试用该雷达透过水雾去侦察100英里外的一艘小船，因为该区域很可能有小船出没。

这个设备是为现代人准备的。人们在使用过程中，会为它添加新的作用，从而迅速扩大己方飞机、导弹、电磁波的活动范围，直到再次达到操作人员的感觉极限，而各种旋钮、仪表、装置、线圈，毫无生气、从不变通，从来不考虑人类的意志，这又会让操作人员格外恼火。

我们再看看今天的情况。只要动动手指，我们就能叫上一辆车，很快它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再动动手指，我们就能调出跟别人的全部聊天记录。我们就像生活在别人设计的沙盒里，手机、电脑、汽车都能提供信息，眼前的世界变得简化了，人类也变得更聪明了。

历经150年的思想变迁，我们才拥有了如今用户友好的观念。这一过程代表了一种转变，这种转变与20世纪的立体主义、不确定性原则，以及任何其他范式的观念一样重要。但是，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些理念已经司空见惯，人们现在觉得它们好像一直存在。机器可以根据人的需要来设计，从而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更好地与人类的感觉和思维极限相契合，不管情况多么糟糕，人们一看就会用，这是二战时期形成的最重要的理念之一。战争的洗礼让人们认识到，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应该简单易用，别让人太费精力。假如超级计算机可以手持，儿童也能使用；假如核反应堆拥有轻松便捷的故障检测系统；假如一个按钮就能彻底改变“9·11”事件的结果；那么这些都是以我们的极限作为起点，以此类假设为依据而建立形成的，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是理想化的展示者，能够严格按照某位工程师的意愿来进行操作。

*

保罗·费茨，英俊潇洒，说话慢条斯理，带着田纳西口音。他头脑冷静，善于分析，却留着一头油光发亮的鬈发，就像猫王一样，既温文尔雅又特立独行。几十年后，他成了美国空军的重要研究人员之一，负责解决最棘手、最离奇的问题，比如人们为什么会看到UFO。不过，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现在也是如此。费茨从小生活在一个小镇，后来凭借自己的才能多年留居北方，先后就读于布朗大学研究生院和罗彻斯特大学，最终进入了位于俄亥俄州的赖特—帕特森空军基地，效力于航空医学实验室。战争刚一结束，上级就指派他查明飞机失事伤亡人数众多的原因。至于为什么找上他，还不清楚。当时，实验心理学还是新兴领域，能在该领域拿到博士学位更是稀罕，同时也赋予了他某种权威。大家觉得他应该了解人们的想法，而他真正的天赋就在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能力。

当数千份有关飞机失事的报告堆在费茨的办公桌上时，他本可以轻松浏览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问题都在飞行员身上，他们愚笨至极，根本不该开飞机。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结论合情合理。最初的事故报告上通常都会注明“飞行员失误”，并且几十年来不需要更多的解释。究其原因，并不是人们什么也不懂。能得出飞行员失误这个结论，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一战”前后，多位心理学家，比如雨果·芒斯特伯格、沃尔特·狄尔·斯科特，以及罗伯特·默恩斯·耶基斯，推翻了严格的行为主义。该理论的提出者是约翰·华生，他认为只要有合理的激励和惩罚，就可以教会一个人所有的东西，就像训练笼子里的小老鼠一样。相反，正如历史学家唐娜·哈拉维所写的那样，“耶基斯和他的自由主义者们主张研究人体、思想、精神和性格等各方面的特征，以确保‘人员’在工业领域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差异是这门新学科的基本课题。有关人事方面的研究将为招聘主管提供可靠的信息，为‘人员’提供有效的职业咨询”。他们把这个学科叫作人体工程学。

芒斯特伯格曾就了解人类的独特能力发表过观点，几年之后，英国的实业家们就被工厂里不断发生的事故搞得晕头转向。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一些心理学家受芒斯特伯格理论的影响，不再主张对员工进行再培训，而是开始了解所有事故人员出现失误的原因。最后，他们得出结论，“事故高发”人群有鲜明的特征，他们笨手笨脚、过于自信，或者做什么都漫不经心。不过，在谈及“事故高发”人群时，心理学家只是将这个问题进行了重申。他们不再单纯地指责某个人，相反，在他们看来，应该承担责任的是某个特殊的群体。

人对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适应能力，人们在这方面的认识也在不断进步，但是在这其中也包含一种假设，即要想正确操作机器，就要找到合适的操作人员。保罗·费茨正在逐渐走向一种新的、不同的范式。他仔细研究了空军坠机数据，发现假如原因在于“事故高发”的飞行员，那么驾驶舱出了何种问题就会有随机性。这类人不管干什么都会掉链子。他们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会面临风险，就算手要绞进齿轮里了，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费茨看着堆积如山的报告，并没有感到烦躁。他发现了一种模式。而当他和人们谈及事故真实情况时，他感觉到的却是恐惧。

他发现这些事故往往让人哭笑不得：飞行员看错了仪表，导致飞机撞向地面；飞机从天而降，因为飞行员永远不知道哪个方向是上；飞机准备平稳着陆，而飞行员却不知道把起落架打开。还有一些人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上午11点左右，我们接到了警报。雷达显示大约有35架日军飞机向我们进攻。局面乱成一团，大家都在抢着登机。碰巧，我找到的飞机是新的，大约两天前刚运来的。我爬了进去，发现整个驾驶舱似乎都不一样了……我望向仪表盘，又看了看周围的仪表，汗水不禁从额头滑落下来。就在那时，日军投下了第一颗炸弹。我当时就想，虽然飞不起来，在地面上跑总可以吧，于是我就这么做了。在敌人的进攻下，我开着飞机，沿着跑道来来回回地跑着。注释标题阿尔方斯·查帕尼斯，《仪表盘上的心理学》，载于《科学美国人》，1953.04.01，第75页。

这个倒霉的家伙“突突”地响着，就像电子游戏里的故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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