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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爱读书！“吕宋的妈妈再一次拍着他的头跟旁人埋怨，怎么也等不到这孩子“开窍”的一天。好像吕宋的整个童年都由这句话贯穿。“我哪里都好，就是读书不行。”吕宋喃喃道，跟在妈妈后面往家走，他一直十分好奇“开窍”的感觉。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又一个周五下午，快下山的太阳有点刺眼睛。国棉纺织厂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由国家组织和生产，分配以及维护。织物归为国有，职工的工资是按月发放。吕宋姥姥家在“国棉四厂”的住户区，居民简称这里为“四厂“。四厂东边挨着三厂，西边是五厂，他从没听过七厂。自吕宋记事起，就没看到过纺机的转动了。只听大人们议论这家之前是哪哪车间的，那家是哪哪车间的，现在都不来往了之类的。吕宋姥姥住在厂里新盖的五层楼房里，每层有三户人家，楼梯又窄又陡。从工厂区走进楼房区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排平房，平房面对高高的白墙，不得不留出过道。那天看到平房里的居民在用水壶往家提水的时候，吕宋才明白这“新楼”的含义。

“多多，今天吃烩面吧！”还没等吕宋进门，姥姥的声音混着羊肉汤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好！“吕宋跟姥姥打完招呼就打开了电视。在吕宋快三十岁的时候往回想，姥姥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虔诚的***了。别的东西小吕宋一概不明白，但是热气腾腾冒着奶香的牛羊肉永远是回家的号角。吕宋的姥姥有三个女儿，二女儿便是吕宋的妈妈。在周末时，大姨会带姐姐来，三姨会带妹妹来。接下来就是他们每周最开心的时间：”你跟我妈说你想吃泡泡糖，“吕宋向妹妹提议“或者你想吃啥？“妹妹点点头，告诉二姨她想吃糖。吕宋妈妈瞪了一眼吕宋：”妹妹学跳舞的都不能吃糖！让姐姐带你们去买点别的去。“那钱当然不会用来买吃的，姐姐买了H.o.T的海报，吕宋得到了印着来自《水浒传》的张飞或者林冲的圆形画片。吕宋是记得清楚的，她想给妹妹买点什么，用他七岁的方式表示一种关心。因为上周发生的事情，吕宋第一次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在倾斜。

吕宋只比妹妹大七天，在文化路小学上学时两人临班。有时中午放学三姨会把妹妹和吕宋一起接回家吃饭午休，然后下午再送回学校。妹妹家有两条大狗，后来吕宋发现这两条狗对妹妹的陪伴远远超过她的父母。吕宋的三姨夫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皮肤黝黑，精明能干。吕宋一直对妹妹都是羡慕的，相比这个体贴又顾家的三姨夫。他对父亲老吕的记忆经常是他跟吕宋妈妈互相扯着头发。倒不是说老吕是个多恶棍的人，但是在吕宋看来，这个出手打过妈妈的人不太像个男人。在大多数时候吕宋都是个局外人，他总是在一旁看着的人，这次是在三姨家。“下午你们语文老师要背的古诗你俩吃完饭赶紧背了啊，”三姨给吕宋的碗里添了一口蔬菜，接着说“老师要求签字的，不背完可不能睡午觉喔！“妹妹总是在前一天会认真完成作业，相反的吕宋看来作业是可以合作的，每个人做着相同的任务看起来毫无意义。他总会想着办法偷懒，耍赖撒泼，但是最难蒙混过关的就是这种”建议背诵全文“的文章，老师会敲着黑板重复—这次期末的必考题目，大多数原因是因为去年没有考，前年也没有考，所以这次一定会考。赶紧拔了两口饭，吕宋回到妹妹的屋子就开始背书，他可不是想因为一篇古诗耽误自己的午休时间。虽然是比吕宋小七天，

妹妹从小懂事的性格总是让吕宋怀疑自己是个弱智，每天都在荒度时光等待“开窍”。坐在妹妹的书桌前，吕宋发现又跟上周摆放的书不同，从《小升初必备》到《小学生奥数参考》无一不全。墙上挂着妹妹练舞的照片，还有各种奖状。跳舞吕宋不懂，但是那一张张奖状吕宋认识。虽然他也跟‘三好学生’沾过边，但是用努力的得来的奖品，和自己那人手一张的奖状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吕宋是想背一背课文的，但是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眼皮开始打架，好像在背书，也好像在睡觉。

“啪！”吕宋被玻璃瓶摔碎的声音惊醒，扭了扭有点僵硬的脖子。他转头看向门外，妹妹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走到妹妹边上，看到满地狼藉，还有蜷缩在墙边的三姨。吕宋被吓坏了，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好像看到三姨手臂有血在往下滴，还有周围一地的玻璃渣和木凳子的腿。他看了看妹妹，吕宋一怔，他看到妹妹一脸平静地站在一旁。她脸上挂着的镇定的表情让吕宋莫名心疼，难道对他来说，这种血腥暴力的场面已经不算少见了么？吕宋想问问妹妹，但是又咽了回去，他依然感觉不真实。夏天的虫鸣今天格外的吵，血液的味道很快地挥散，这让吕宋感到更加恍惚，不知所措。“你去柜子上拿两块钱，带着哥哥坐公交车去学校吧”三姨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指了指鞋柜，满头乱发挡住深埋着两腿间的脸。妹妹答应了一声，转过头让吕宋收拾书包，然后走向鞋柜。到五年级的时候，妹妹被送到广州专修舞蹈，并且立下了成为空姐的目标。后来吕宋听妈妈说三姨离婚了，他很久都没再见过三姨或者妹妹，连姥姥都很久没有收到过她们的消息。

班上新转来一个叫张扬的女生，肤色略黑，大眼睛，头发喜欢编起来，露出锃亮的脑门。吕宋第一次见那双大眼睛就印象深刻，张扬的眼睛很大，但是绝对算不上炯炯有神，只是大的夸张，绝对算不上好看。她转来的第三天班主任课后告诉吕宋，让他把副班长让出来，具体原因他也记不清了，只是感觉班主任长得丑。吕宋小时候长的圆脸白胖，又开朗大方，导致上个班主任似乎很喜欢他。因此吕宋在某次作文又被当成了范文以后，就当即被指认为了副班长，当时他身兼数职，风光无比。只是好景不长，因为产期临盆将至，上个班主任在一次语文课上直接因为劳累过度晕倒了。导致吕宋班在学期半截被转手给了一个新班主任，新班主临危受命，似乎也是不情不愿般接受这个班级。吕宋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更不知道人民教师也可以趋炎附势。

“今天开始张扬同学就是我们的班长了！班长刘晶接替副班长！”班主任一早就宣布了消息，“上午的大扫除同学们要抓紧了！让我们要用崭新的面貌迎接校领导的检查！“其实吕宋是很喜欢大扫除的，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可以很快的完成自己的任务。“你叫文章他俩”吕宋扭过头看向柯南“咱四个先扫地，估计今天有座儿！“柯南心领神会，瞬间清空了桌面，把一切都塞进了下面的书斗里。每个书桌前可以坐下两个人，桌板下面有两个并排但开口的空间被当成桌斗。在放学打扫卫生时，所有东西都要放进桌斗里，以保证桌面的整洁。吕宋经常把书本作业本之类的塞进桌斗，有的额直接揉成一团，然后抛到脑后。吕宋看到过张扬，刘晶这样的女生会用很久来收拾她们的桌斗，他看到一本本书堆在左边，中间有水壶，另一边有酸奶之类的零食满满当当。但是在柯南看来这样使用桌斗是一种对资源的浪费，“你看啊！我把书放这。”柯南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本《火影忍者》画册，“然后你得坐直啊，桌子上的本子要用大一点的。”吕宋决定把招式学全，接着问到“那老师来了怎么办啊？”“直接往前一靠！”柯南把从桌斗里漏出来的那部分书用肚子直接推进了桌斗说：“我都一直这么干的。“吕宋特地跑到讲台上朝柯南看，确实看起来像是在学习，没有破绽。

吕宋第一次听到“哥们儿“这个词是听老吕说的，用来形容他的一众朋友。在更闭塞一点的年代，二十多岁就能看到生命尽头的样子，人们更想拼命抓住些东西。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歃血为盟，永世交好。吕宋不知道歃血是要对血做什么，也不知道永世是哪一世。但是那个场景吕宋至今都记得。大圆桌坐满了人，大概有十几个，都是吕宋爸爸的朋友跟他们的家人。酒过三巡以后这些男人们围成一团，在几个叔叔伯伯的吞云吐雾之中，吕宋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向往。吕宋发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爸爸，一个没太见过的样子。吕宋心生羡慕，他发现有了”哥们儿“才可以说心里话。吕宋认定“哥们儿”是要能相聚在一起的，可以畅所欲言的豪迈所在。

“你是我哥们儿啊！”在一个中午放学去午托部的路上，柯南这样告诉吕宋。吕宋突然感觉到心底的某块冰凉在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美好在升腾。吕宋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次对话，也记不得之后都聊了什么。吕宋只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基本相反的人，充满了感激。柯南又黑又高，还是个能跑能跳的运动健将。吕宋不仅运动天赋奇差，发型更是西瓜太郎的标志造型头，一看就是个只知道吃的乖小孩。在吕宋心里，朋友和哥们儿是有很大区别的。这种认识一直延续到了吕宋三十岁那年。他一直很羡慕柯南被很多女生喜欢，在运动会还能帮班级拿到很多奖牌。吕宋爸妈从他记事起就不怎么说话，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冷战”，基本上所有沟通也是关于吕宋又干了什么蠢事。吕宋从小就感到在家里的氛围格外压抑，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怎么可以改变。柯南的出现像春天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像冰封的河面，他让吕宋发现如果吕宋想说点什么，眼前这个人是愿意听的。这对吕宋来说太重要了，甚至超过了去骚扰班花，超过了网络游戏，超过了他最爱的德克士炸鸡腿。

“你看张扬，”柯南让吕宋停下拖地，扶了一下眼镜接着说：“那个戴眼镜的女的不是教导主任么？奇怪啊”吕宋看向张扬的方向，挠了挠头。班主任，教导主任跟张扬站在一起说着话，班主任面容和煦如风。“那好像是她妈啊！”柯南有点替伙伴难过。“你这副班长撤的也太亏了。”“操！”吕宋在心里大骂了起来，心里只想着奔向那个黑网吧。

吕宋的姥姥在厂里开过饭店，还开过裁缝铺。厂门口有一家特别红火的烩面馆，吕宋听妈妈说这里就是他们家以前的店。鱼香肉丝，红烧肉，回锅肉，小酥肉这些默认是猪肉的传统美食在姥姥的加工下完美的用牛羊肉替代，以至于吕宋走出去很久之后才发现，原来叫一个名字可以不是同一个东西。在周末，姥姥还会买来吕宋最爱吃的鸡肉。有烧鸡，脱骨鸡，甚至山东扒鸡，美国炸鸡。吕宋没见过姥爷，在妈妈的描述中，姥爷本来是想搞文学的，但是遇到了“文革”。听起来似乎是当时有点文化的都被革命了，到了后来郁郁而终。吕宋很少听姥姥提到姥爷，少到他在妈妈告诉他之前，就意识在姥爷生前他们关系并不好。他喜欢吃姥姥做的饭，所以姥姥会每天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来吕宋家午饭和晚饭饭，然后晚上再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去。后来上大学的某一天吕宋从学校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房间冰冷空无一人，残羹剩饭。他念起故去的姥姥，揪心到疼。记得有一次吕宋的姥姥骑着三轮自行车去买羊肉，每过一段时间，姥姥都会买来一整只羊亲自宰，然后再分到三个女儿家。经过***的传统宰杀，羊肉没有膻味且充满青草香。在回家的路上三轮车意外侧翻，姥姥左肩着地严重骨折。“姥姥自己把断掉的肩膀按了回去，然后骑车到医院。”吕宋在那天的日记里记下这英勇的一幕。“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吕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从三四岁他就开始学踢足球，但是到了十几岁，他永远跑在队尾，显得格格不入。吕宋足球队里的小女生都可以脚颠球二十下不落地，吕宋却永远突破不了五个。他跑步也跑不快，准确说是跑的很慢，经常热身跑圈的时候吕宋就在第一圈等被超过再跟上了。在音乐上也没什么天赋，每天爸妈要像赶鸭子上架一样逼迫他练一个小时的萨克斯管。吕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演萨克斯管是在小学的一年新年晚会上，当时还没有换班主任，他也不是副班长。吕宋不知道要表演节目，只知道来学校看节目吃东西来跟同学们互祝新年好。即便是最后的九级考试上，他也是依靠自己做为主考官的老师才勉强通过了考试，最后拿到证书他反而无地自容。

想起这些来自父母浓烈的爱，最让吕宋挠头的就是“速度速记班”，可以称得上后来又出现的“量子阅读班”之流的鼻祖。这个以墨绿色作为主题色的补习班宣称可以提高学生的阅读速度，记忆力，以及学习能力，什么三分钟看报，五分钟速读背诵这些独家技巧都赫然印在墨绿色的宣传单上。吕宋记得妈妈专门嘱托：你从速记班回来可是要考考你的啊，看看今天的大河报你能不能十分钟内看完。“吕宋在速度课上学习了背诵圆周率后一百位，这是报名的明星项目之一。在家长们看来，背诵无尽的圆周率可以培养出来祖冲之。吕宋可以背诵到老师抽查的时候合格，但是他记得好几次他接不上的时候中间是编的。速记难以直接查证，速读倒是可以快速验收。一天吃完晚饭老吕拿出当天的报纸。”你学的有用没啊？这篇你看看，三分钟能看完不能。“吕宋接过来报纸，应用课堂学到的技能开始快速扫视。吕宋记得精髓就是看的要快，眼睛要快，头动的要快。吕宋看的很快，两大版的文章几分钟就看完了。”讲的啥啊这篇？“妈妈也从厨房出来，饶有兴致等着儿子汇报。吕宋突然从脚底感觉到凉气，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开始变冷。”我要不再看一遍吧。“吕宋一个字都没记住，连标题都没记住。他认真去上那个速读班也是因为是爸妈一起给他报的名，他觉得这种一家三口都参与的事情要积极一点。吕宋又打开报纸，他发现当他开始把字连起来去试图理解内容的时候速度已经慢下来了，慢到他自己都觉得这事有点荒唐。“除了圆周率后二十位什么都没学会”吕宋发现他太想好好表现了，但是总跟想的不一样。

吕宋的爷爷是社区的退休干部，是个特别能干的人。在他的印象中，爷爷奶奶家超过半数的家具都是爷爷自己做的。连吕宋自己都觉得，有时候爷爷对自己太溺爱。吕宋小时候最爱看的书是叫《老夫子》的漫画，听说吕宋喜欢后，吕宋的爷爷带着他去到家旁边的小学门口的小买铺，买下了1-1oo册。吕宋记得那么些《老夫子》被麻绳捆起来，有将近一人高，拿回家后就被妈妈束之高阁。吕宋其实从来没能把那一百本完整看完，因为这些东西在妈妈看来浪费时间，后来有时间的时候也没再想起来过。以至于到后来吕宋对于拥有都有了更多的认识，得到即是拥有，瞬间也是永恒。吕宋后来都很少看漫画，但是想起来那天提着一百本漫画书跟爷爷往回走的路上，阳光明媚的不像话。

吕宋印象中在小学时家里条件还是挺好的，比如他曾经在家在妈妈的帮助下招待过十几个同学，超过半数都是女生，比如他很小的时候需要出行会坐面包车，比如老吕在楼下的地下室给儿子铺了一个很大的四驱车跑道，再比如吕宋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为好像什么都不缺。后来跟妈妈一起翻照片的时候，妈妈略带调侃的指着另一堆的相册说：基本上你小时候的照片啊，你都是撅着嘴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吕宋其实是记得些时刻的，包括在爷爷家挂了几十年的全家福上，他也是撅着嘴的。吕宋怎么也不会想到拍过那张全家福之后，爷爷会接连送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会再有这么全的全家福了“每次周末回到爷爷家看到挂在墙中央的全家福时，吕宋都会在心里说，他决定以后跟家人拍照一定要笑。吕宋是故意撅着嘴的，他记得清楚，谁喜欢不开心呢。但他发现如果他不开心，吕宋爸爸会问妈妈吕宋不开心的原因。这种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交流让吕宋觉得这个办法很好用。

吕宋的妈妈常说“我的儿子肯定不一般！多用功读读书就好了！”或者是“‘开窍’就好了！”所以吕宋相信，只要多读一读书自己总是与众不同。但是他跟他的同学们一样，每一个人都被寄予厚望，背负着改变命运的使命。尤其是当他们坐在黑网吧连排坐在一起时，仿佛他们的命运更是被紧紧绑在一起。其实是这样的，只要一个人被家长或者老师抓到，这一排应该一个都跑不掉了。

当除了头顶跟眉毛的地方的毛发开始生发，没走进初中多久的吕宋决定在日记本记下这个富有意义的一天。他常常为自己喜欢看琼瑶的电视剧感到羞耻，但是青春期的少年就像个刚挣脱铁链的猛兽，用尽全力向一切方向野蛮生发。吕宋得到了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意味着他要自己骑车上下学了，不单如此。连骑向哪里也是自己说的算的，这给了吕宋很不一样的感觉。吕宋直到初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但是他想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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